晨雾还未散尽,乐音坊的马车己碾着薄霜停在药堂前。马夫盯着猩红裙裾拂过门槛,总觉得今日的苏大夫行走时带着金石相击的脆响——昨日那袭素纱披风下分明只有药囊银铃,此刻却似藏着十指弯刀。
祁王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转过十二扇紫檀屏风,暖阁里乐衍正对镜描眉,铜镜里映出张芙蓉面,金步摇在朝阳里晃出细碎光斑。
那绯色身影从珠帘后转出来,"姐姐这身红衣,倒像朱雀大街新染的血绸。"说这话时,她抬手微拂过晃动的步摇,雪色的皓腕上蜈蚣状的狰狞疤痕在晨光下泛着诡异青紫,皮下似有活物蠕动。
"姑娘腕上这‘旧疾’,怕是饮过掺着蛊卵的酒?"
乐衍虽面色如常,却未顾及脚步显露出的慌乱,她随意找了美人榻坐下,忽又娇笑起来"都说神医望气知疾,怎的看不出我这是为祁王殿下试药落下的伤?"
闻言苏郁便未再接话,只静心看诊,"姑娘忧思过甚,三更梦魇时,可曾听见铃铛声?"乐衍不明所以,殊不知帷帽下苏郁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再出口的话似索命鬼魅般可怖,"亡魂铃。"
乐衍猛地一颤,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脑中忽而闪过的是山野落英般飘摇的纸钱,十六岁那年的血腥气突然涌上喉头——人牙子的铁链勒进她脖颈。她脸色煞白,强撑道,"神医又说笑了,我这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苏郁收起附在乐衍腕间的手,突然掀开帷帽细细打量着乐衍。乐衍瞳孔骤缩——眼前人的眉眼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说的真好!"明明说的是温软耳语,眸中却绽开荒原野火般的讥讽,帷帽的轻纱落下,隔断了乐衍的视线,苏郁转到案前,不一会儿,暖阁香炉腾起的青烟在此刻扭曲成蛇形,苏郁的声音悠悠传进耳畔,"姑娘这脉象,倒似雪压青松。"瞧见她执笔的手顿了顿,宣纸上墨迹氤氲成山岚,"只是积雪太厚,终是要压折了枝桠。"
永州城西的顾宅檐角还悬着褪色的艾草,那是端午时顾家主母亲手挂上的。十五岁的顾平乐跪在祠堂青砖上,看父亲用朱砂笔在黄麻纸上誊写族谱。羊毫扫过"顾明德"三个字时,檐下铁马忽然叮咚作响,惊得案头白烛摇曳,在她杏色襦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耳边是父亲对顾平乐的教诲"我顾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但世代清白..."父亲话音未落,窗外骤然掠过惊鸟,扑棱棱的翅影割裂了满室檀香。
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顾平乐倚在雕花木窗前,望着檐下新挂的桃符,那是父亲顾明德昨夜亲手写的"岁岁长安"。少女尚不知晓,这是她最后一个无忧的春日。
永州城的春总是来得早,檐角残雪未消,驿道旁的野樱己泼泼洒洒开得放肆。山道上的野蔷薇开得正艳,顾平乐却嗅到了铁锈味。母亲微凉的手被她紧攥着,听见林间寒鸦惊飞。那支淬毒的箭镞刺穿车帘时,她分明嗅到母亲发间茉莉头油的香气,混着浓稠的血腥味,在喉间凝成腥甜。贼人掀开染血的锦缎,正撞见少女含泪的眼,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狂笑不止。残阳如血,他用刀尖挑开她月白衫裙,顾平乐害怕的侧过脸望向窗外,山风卷来破碎的纸钱——那是方才洒给祖坟的,此刻粘在血泊里,像极了凋零的白梅。
人牙子的出现曾让顾平乐以为那是救赎,但看银币叮当落入贼人掌心,他们瞧牲畜似的神色看向她,再之后她被捆在人牙子的马车上,马蹄踏过父亲尸身,她死死咬住舌尖才止住呜咽。怀里的翡翠长命锁硌得胸口生疼,那是她方才及笄礼时母亲亲手给她戴上的。
离永州城越来越远,好几个静谧的夜,她奋力挣扎着倚靠到窗边,每每透过那破旧布帘的缝隙望见暗夜里微弱的星光时,她总是想起永州城的夏夜,父亲教她认北斗七星,说那勺柄永远指着回家的路。
她辗转被带到帝都,月白衣衫己看不出颜色,乐音坊的琉璃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裹住所有前尘往事。柳三娘用金错刀挑开她衣襟时,瞧见了那枚长命锁,顾平乐慌张的抬手扯下,紧握在掌心。好在柳三娘只是深看了她一眼,只在意铜镜里映出的她肩头淡粉的胎记,形若半枚枫叶。"倒是个妙人儿,"坊主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那道印记,"从今往后,你就叫乐衍,取个衍字,盼你福泽绵长。"
福泽绵长。顾平乐鼻尖一酸,眼底蒙上水雾,她随即望向窗外,乐音坊的月洞门前,许是如她一般被贩卖来的雏妓正被嬷嬷按着开脸。铜盆里浮着几缕青丝,像极了她被绞断的过往。柳三娘染着蔻丹的指尖又划过她脸颊:"这般品相,合该是瑶台月下逢的仙娥。"引的顾平乐竟笑出声来。
玉壶春酒暖,乐衍抱着螺钿紫檀琵琶立在珠帘后,看那些醉醺醺的贵胄往鎏金盘里扔金叶子。有人赞她唱《雨霖铃》时眼中有雾,却不知那雾霭深处祭的是永州城外无人收殓的尸骨。他们赞她琴音清绝,却又在她转身时撕碎诗稿,将银票掷在染了墨的宣纸上。
她不记得是来乐音坊的第几个时日,第几个侍客的夜晚。西域商贾的鎏金酒樽映着她惨白的脸,乐衍将孔雀胆掺进葡萄酿时,手腕上的银铃铛响得清脆——这是成为花魁那日,柳三娘赏的,说铃响处皆是恩客。
酒过三巡,羊脂玉酒壶碎在来青砖上,玉碎的声音像极了母亲曾形容过的初春冰河开裂声,到今日她终是听见了。她有些记不清那夜发生的事情,只深深记得西域商贾的鎏金扳指硌得她腕骨生疼,那人掐着她的脖颈往描金床柱上撞,银铃碎成了三瓣,像极了她被撕碎的月白衫裙。血珠溅上红绡帐的瞬间,她恍惚看见母亲在云端对她笑。
柳三娘自初见乐衍起便对她有些许的恻隐之心,即使是乐衍为保全自己的清白之身坏了乐音坊的规矩,她也未像对付其他艺伎般弃如草芥,依旧试图给她认错的机会。
彼时的乐衍想着什么呢?是那日祠堂里,父亲所教诲的"我顾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但世代清白,你己及笄,往后你得更加克己复礼牢记祖训,遵守礼法、乐善好施,清白做人,平乐你可明白了?"柳三娘只道乐衍冥顽不灵,终是将她关进了乐音坊惩戒艺伎的黑屋。
黑屋的霉味渗进伤口时,老鼠啃噬的痛楚反倒成了恩赐。可那痛楚竟比不过记忆里父亲握着她的手临《兰亭序》,狼毫扫过宣纸的沙沙声惹起的她的心疼。首到那扇门轰然洞开,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玄色织金蟒袍的下摆扫过血污,她看见少年亲王腰间悬着的和田玉佩,雕着西爪蟠龙——是九五之尊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