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广交会,在许多人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但黄卫国却像一个最固执的农夫,在所有人都涌向喧嚣集市的时候,他选择回到自己那片略显贫瘠的土地上,沉默地、一寸一寸地深耕。他将全部的精力、时间乃至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工厂的内部整顿和技术改造上。
时间在机器单调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中,在工人们额头滴落的汗水里,在张总工布满油污的图纸上,悄然流逝。红星机械厂,这个曾经被宣判了死刑的病人,在黄卫国近乎偏执的精心调理下,虽然依旧步履蹒跚,但苍白的脸上,却渐渐泛起了健康的红晕。
车间里,那几台南下淘来的二手精密机床,经过张总工和几个老师傅的日夜调试,终于开始平稳运转,吐出一件件精度远超以往的零件。黄卫国大刀阔斧推行的计件工资和创新奖励制度,也极大地激发了工人们的生产热情。过去那种磨洋工、混日子的风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生产氛围。工人们涣散的眼神,重新被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点亮了。
黄卫国更是身先士卒,他吃住都在厂里,白天和工人们一起泡在车间,晚上则和张总工一起,研究图纸,攻克技术难关。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们竟然真的解决了一个困扰工厂多年的老大难问题——阀门密封性的问题,将产品的次品率,硬生生从骇人的百分之二十,压低到了百分之五以内。
然而,旧貌换新颜的代价是巨大的。更新设备、奖励基金、研发投入,像一台台抽水机,迅速抽干了工厂本就捉襟见肘的流动资金。眼看着账上的钱越来越少,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黄卫国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下去,准备厚着脸皮去找亲戚朋友借钱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如同从天而降的甘霖,悄然降临。
那天下午,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在一位省外贸部门朋友的引荐下,走进了红星机械厂的大门。他叫克劳斯,一个听起来像是德国人的名字,但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没有过多介绍自己的来历,只说自己是一位在国内寻找长期合作伙伴的普通商人。
黄卫国的心里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现在的工厂,虽然有了些起色,但家底实在太薄,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只是本着最基本的礼貌,带着克劳斯在焕然一新的车间里参观,详细地介绍了他最近进行的每一项技术改造,以及他对产品质量近乎苛刻的要求。
出乎黄卫国意料的是,克劳斯对那些摆在样品陈列室里、油漆得光鲜亮丽的成品兴趣不大,反而对黄卫国正在攻关的技术细节,以及他对产品质量近乎偏执的追求,表现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他不像一般的商人那样走马观花,而是看得非常仔细,问的问题也异常专业,甚至在走到一台正在调试的新设备前,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几处可以改进的工艺流程,其见解之深刻,连一旁的张总工都暗暗心惊。
“黄先生,”克劳斯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着满身油污却眼神明亮的黄卫国,认真地说道,“比起一个成熟的产品,我更看重一个企业的精神和潜力。我在你的工厂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向上的力量。”
参观结束时,克劳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地递给了黄卫国一张名片,便匆匆离去。就在黄卫国以为这又是一次无果的接触,开始为下个月的工资发愁时,三天后,他却意外地接到了克劳斯的电话。电话里,克劳斯开门见山地提出,他愿意提供一笔五十万的预付款,订购一批阀门产品,但唯一的、也是最严格的要求,就是必须由黄卫国亲自监工,并全面采用他最新改进的工艺。
五十万!这笔订单,如同久旱之后的一场倾盆大雨,瞬间解了红星机械厂的燃眉之急。黄卫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一时间有些眩晕。他立刻想到了父亲手稿中,《姤卦》的九二爻:“包有鱼,无咎,不利宾。”
他冲回办公室,颤抖着手翻开那本厚重的牛皮手稿,只见父亲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九二,阳刚得中,能包容初六之阴柔,如厨房(包)中有鱼,是意外之喜,故‘无咎’。然此鱼非己所有,乃意外之得,不可视为常客(宾),沉溺其中,否则将失其正。君子观此象,当知意外之获,不可贪恋,当守持中正,方能持久。”
黄卫国的心中猛地一凛。克劳斯的出现,不正是这“包中之鱼”吗?在他几乎山穷水尽、濒临绝境的时候,意外地送来了一份救命的大礼。这固然是天大的好事(无咎),但父亲那句“不利宾”的告诫,却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让他瞬间从狂喜中冷静了下来。
他明白了,自己绝不能把克劳斯当成可以高枕无忧的“贵宾”和救世主。这份意外的收获,背后很可能隐藏着自己所未知的因素。他必须保持十二分的警惕,牢牢守住自己的根本,绝不能因为一时的顺利而得意忘形,重蹈“羸豕蹢躅”的覆辙。
在接下来的合作中,黄卫国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成熟和稳重。一方面,他以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完成克劳斯的订单,每一个环节都亲自把关,用无可挑剔的产品质量来回报对方的信任;另一方面,他刻意与克劳斯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纯粹的商业合作关系。他婉拒了克劳斯几次过于热情的私人宴请,也从不主动打探对方的背景和最终客户的来历。
他就像一个专注的厨师,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如何烹制好自己锅里的这条“鱼”上,却从不奢望这条鱼会永远属于自己。他要做的,是利用这条鱼带来的利润,为自己的厨房,添置更好的炊具,储备更丰富的食材,提升自己的厨艺。
然而,一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还是让黄卫国感到了不同寻常。在一次验货的间隙,克劳斯看着办公室墙上悬挂的黄卫国与父亲黄建国的合影,照片己经有些泛黄,但照片里父亲的眼神依旧锐利。克劳斯凝视了许久,才状似无意地问道:“黄,你的父亲,一定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工程师吧?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更让黄卫国感到心惊肉跳的是,有一次,他在处理一批刚刚完成的技术图纸时,无意中听到克劳斯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用极低的声音,哼唱着一段略带悲伤的旋律。那段旋律,他无比熟悉,熟悉到己经刻进了他的骨髓里。那正是父亲在世时,在无数个深夜,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用那把旧口琴反复吹奏的曲子!
黄卫国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他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但走廊里己经空无一人,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克劳斯和他那神秘的旋律,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但那熟悉的音符,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越来越确定,克劳斯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与父亲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刻的联系。这个“包中之鱼”,不仅仅是一份订单,更是一条线索,一条通往父亲那个神秘世界的、充满诱惑又暗藏凶险的线索。而他,正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在这条线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