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6日,当那一声源自罗布泊荒漠的巨响,通过电波传遍神州大地,黄建国所在的中学,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激荡起狂欢的涟漪。那朵巨大的蘑菇云,不仅在戈壁上空腾起,更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自豪与激动。
校园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公告被一遍遍地重复播放,每一个字都敲击着师生们的心脏。平日里严肃的校长,此刻也控制不住激动,挥舞着手臂,带领着全校师生高呼“万岁”。学生们涌出教室,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将课本和帽子抛向天空。年轻的老师们相拥而泣,泪水中交织着百年的屈辱与一朝雪耻的畅快。这无疑是国家力量的“大有”,是整个民族在精神上挺首腰杆的伟大时刻。
然而,在这片席卷一切的欢乐浪潮中,唯有黄建国,如同一块沉静的礁石。他站在图书馆二楼的窗边,俯瞰着下方沸腾的人群,目光深邃而平静。这震动世界的喧嚣,在他眼中,仿佛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虽绚烂,却也预示着更汹涌的暗流。
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易经》大有卦的真谛。离为火,乾为天,火在天上,光明普照,象征着史无前例的丰收和拥有。但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易道的智慧恰恰在于对巅峰时刻的警示。初九爻辞,作为“大有”的开端,便一针见血地指出:“无交害,匪咎,艰则无咎。”——身处“大有”的初阶,最紧要的不是弹冠相庆,而是保持高度的清醒与警惕。国家的力量尚在初生阶段,如同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虽天赋异禀,却也根基未稳,极易受到外界的伤害。此刻若因“大有”而骄傲自满,西处炫耀,主动与外部世界产生不必要的“交往”(交),必然会招致意想不到的“危害”(害)。
第二天,历史课的铃声响起。黄建国走进教室,面对的是一张张依旧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庞,学生们的讨论,三句不离那颗“争气弹”。他没有顺着这股狂热的情绪去歌颂胜利,而是平静地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然后呢?”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让喧闹的课堂瞬间安静下来。学生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胆大的男生,也是班里的“好战分子”,站起来激动地喊道:“然后?谁还敢欺负我们,我们就用原子弹炸他!让他们也尝尝我们的厉害!”
这番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仿佛这才是拥有“大杀器”后最理所当然的逻辑。黄建国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缓缓说道:“原子弹,是御敌的盾,不是伤人的剑。拥有它,是为了让我们能在一个和平的环境里,安安稳稳地建设自己的国家,而不是为了去欺负别人。如果我们因为手里有了一块更硬的石头,就看谁不顺眼都想扔一下,那我们和那些曾经用坚船利炮打开我们国门的强盗,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语不重,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个学生的心上。他接着说:“《易经》告诉我们,‘艰则无咎’。这句话的智慧,恰恰是说给胜利者听的。越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越要清醒地认识到前路的艰难。我们的国家还很穷,很多人还吃不饱饭,我们的工业基础、农业水平、科技实力,都还远远落后于人。只有继续保持谦虚谨慎、艰苦奋斗的作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才能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才能免遭灾祸(无咎)。”
这堂课,给所有学生带来了巨大的思想冲击。他们第一次从“胜利”的狂欢中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胜利”背后沉甸甸的“责任”与“艰难”。
放学回家,儿子黄卫国也拉着他的手,满眼崇拜地问:“爸,我们有了原子弹,是不是再也不怕美国和苏联了?”
黄建国把他拉到院子里,指着一棵刚栽下不久的树苗说:“你看这棵树,它现在很弱小,一阵大风就可能把它吹倒。我们给它立起一根竹竿当支架,是为了保护它,不是为了让它去跟别的大树比高低。原子弹,就是我们国家现在的这根‘竹竿’。它让我们有了底气,但不是骄傲的资本。你要记住,真正的强大,不是耀武扬威,而是让别人在想动你的时候,心存忌惮,不敢轻易动手。守住这份‘大有’,比获得它,需要更大的智慧和耐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黄建国在书房的灯下,摊开自己的手稿,翻到“大有”卦的那一页。在初九爻辞“无交害,匪咎,艰则无咎”的旁边,他用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一句批注:“国之重器,当如赤子在怀,善养其刚,而非炫其锋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所理解的“守护”,又多了一层沉重的含义。他不仅要守护那些具体的人,更要守护这份刚刚燃起的、足以燎原的国运之火。他必须竭尽所能,确保这团火焰在成长为煌煌大日的过程中,不会因为一丝一毫的骄纵与冒进,而引来足以将其熄灭的不测之风。这“无交害”的智慧,便是他为自己,也为他所守护的一切,立下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