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垂挂在槐树枯枝上,像一只充血的眼球凝视着这场献祭。程默跪在盘虬错节的树根间,未完工的血衣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七代人的眼泪。这件母亲用性命中断的绣品此刻正诡异地蠕动着,袖口处垂落的红线像活蛇般缠绕上他的手腕,针脚间渗出暗黄的组织液,散发出腐肉与槐花混合的甜腥气。
他的左臂己经完全木化,树皮状的皮肤下可见蚯蚓般的根须在蠕动。心口那株槐树苗此刻正疯狂生长,根系刺破胸膛,与老槐相连。最粗的那条根须上缠着母亲的白发,发丝间缀满细小的血珠,每一滴里都映着记忆碎片——母亲在雨夜偷偷拆解血衣、母亲将铜铃藏入井底、母亲咬断舌头时喷出的血落在绣绷上……这些血珠顺着根系流入老槐树,在树干上蚀刻出新的纹路。
老槐树的树皮突然"咔嚓"裂开,裂缝中涌出粘稠的树浆。那些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凝结成无数细丝,与血衣上的红线纠缠在一起。当程默将血衣披上树干时,树洞深处传来婴儿啼哭与女子尖笑的混响,腐烂的枝条突然暴长,刺穿他的肩胛骨与后腰。
"终于……等到你了……"
树干上浮现出吴氏模糊的脸,树皮像融化的蜡一般剥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头发团。那些发丝蠕动着编织成七只手臂,同时抓住血衣的各个部位。程默感到自己的血管在被抽离,鲜红的血液顺着红线流入树干,而树浆则逆流进他的身体。窒换的痛苦让他眼球凸起,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嘶吼。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一连串爆炸声。八盏尸油灯同时炸裂,火焰顺着神婆提前布置的人发引线窜向槐树。火舌舔舐树干的刹那,树洞里喷出大团黑发,发丝间裹着七枚锈迹斑斑的铜铃。这些铃铛在空中排成北斗七星状,最末位悬着的正是母亲临终前藏起的那枚——铃舌是用她无名指骨磨制的。
"叮——"
第一声铃响震碎了程默的耳膜。他看见1946年的吴氏从树洞里爬出,她腐烂的嫁衣下摆拖出长长的脐带,脐带另一端连着个浑身青黑的婴尸。紧接着是曾祖母周氏,她的旗袍下伸出数十根槐树枝,每根枝梢都挑着个襁褓大小的尸茧。七代阴绣娘接连现身,她们手牵着手围住燃烧的槐树,发黑的嘴唇同时蠕动:
"血线……尽时……怨……消……"
程默的心脏突然停跳。血液与树浆的置换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里只剩下扭曲的火光与鬼影。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看见七双手同时按上自己的左臂——吴氏带着尸斑的手、曾祖母留着长指甲的手、母亲指节变形的手……她们将某种冰凉的东西注入木化的肢体,像是最后的祝福,又像是永恒的诅咒。
"轰!"
燃烧的树冠突然坍塌,无数火星腾空而起。每点火星里都浮现一张女子的脸,她们解脱般的叹息汇成阴风盘旋。程默的身体被气浪掀翻,重重摔在焦黑的泥土上。左臂的树纹在火光中闪烁,竟渐渐褪去狰狞,化作细腻的木纹,如同被精心雕琢的工艺品。
当晨光染红天际时,焦黑的槐树桩上生出新枝。程默仰面躺在树根间,左臂己完全化作槐木,但掌心却开着一朵白花。花蕊里蜷缩着母亲那缕头发,发丝上凝结着颗晶莹的树脂,像一滴永远不干的泪。
赶来的村民发现,所有血衣都化作了灰白色的苔藓,柔软地覆盖着树根。而程默消失的左臂处,新生槐枝的叶片上隐约可见血色纹路,在风中沙沙作响时,竟像极了女子们的絮语。
有人说看见他往深山去了,左肩新生的槐枝上栖着七只白蛾;也有人说他沉入了古井,因为井台边总飘着槐花香。只有孩子们相信,每当血月之夜,老槐树下会出现个半人半树的身影,用木手为迷路者指方向——他心口那朵白花永远不谢,花瓣里藏着个关于牺牲与救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