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从徐氏怀中撑起,先前猫儿般的虚弱呜咽戛然而止,眼中只余下冰水浸过的寒芒。她胡乱抹去嘴角刻意涂抹的血迹,动作决绝。
另一侧,谢玄度挺首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脊背,按在肩窝伤口处的手指移开,那里深可见骨的创口因方才撞击再次裂开,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湿透的锦缎衣袖,无声地滴落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色之花。
凌霄的“尸身”自冰冷的地面无声腾起,鬼魅般侍立在他身侧,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一双眸子扫视着屋内每一个可能泄密的缝隙,呼吸间再无丝毫“濒死”之态。
“西叔……”谢令仪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粗粝与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禁军退了。”
“退一时而己。”谢玄度打断她,语气比门外冻人的夜雨更凉三分。“金銮殿上那位,看的从来不是真相。看的是我谢家,还剩几斤骨头,能榨几滴油膏。”
他缓步走近她,阴影沉沉压下,每一步都踏在黏腻的血水与雨水的混合物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微弱声响。染血的指尖再次抬起,却并非钳制,轻轻挑起她凌乱湿发下狼狈的下颌。这一次,指腹擦过她故意咬破的唇角边缘,那点新鲜的血色刺目。
“做得够狠,也够蠢。”他声音压低,如同毒蛇滑过耳际,带着一丝赞许,更多的是残酷的评判,“以身为饵诱李明德、引二房狗急跳墙,再拉着整个谢府的血脉陪你在天家面前演这场撕咬丑剧……破釜沉舟?不,这是拖着全族尸骨跳进火坑,只为烧掉缠住你脚踝的镣铐。”
谢令仪没有躲闪他近乎实质的目光,眼中那点燃烧殆尽后残留的冰冷灰烬没有丝毫波动:“若非破釜沉舟,今日便是圣旨抄家,二房的‘通敌账册’与那‘秽常’的铁证,足够将谢家满门钉死在耻辱柱上。”她呼吸间带着血腥气,“镣铐?我烧掉的是谢家百年基业上层层叠叠、发烂发臭的尸骸腐肉!包括你明知其害,却碍于‘家族体面’迟迟不肯动手的那块!”
她的指控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入谢玄度眼底最深处那道隐忍的裂痕。
“放肆!”一旁的凌霄低喝,气息陡然凌厉如剑锋出鞘。
谢玄度却抬手制止了他逼近的杀意。他深深看着谢令仪那双倔强又空洞的眼,竟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说得对。我谢玄度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在这腐肉堆积的泥潭里潜行,捏着鼻子护着这些臭不可闻的‘家业’。可我告诉你,谢令仪,你今日撕开的,远不止这扇门后的遮羞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下,如同暗雷滚过:“你掀开的,是压在整个谢家头上的墓石!是让皇帝终于看清他豢养的‘庞然大物’不仅病入膏肓,内里早己烂成了一滩血泥脓水!他不会再敬畏,只会加倍猜忌、加倍提防!更会庆幸……”
谢玄度猛地攫住她的肩膀,逼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淬毒般吐露:
“庆幸我谢家自乱阵脚,给了他名正言顺,将这摊‘腐肉’彻底焚尸灭迹、连根拔除的机会!李明德栽赃二房是刀,太子暗中推波是毒,而你这把火烧起来的内斗丑闻,就是递到皇帝手里最干净、最冠冕堂皇铲除谢家的‘罪名清单’!用整个谢氏百年的血肉根基,换你谢令仪一个人的‘自由’?”他冷笑,冰寒刺骨,“你拿到的只是一张催命符!”
话语如重锤砸落。漱玉轩死寂如坟,连窗外的风雨似乎都停歇了一瞬。
谢令仪被他按着,冰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地面碎裂的粉饰黛石上,像一声声倒计时的回响,心头那点支撑着她的孤勇开始寸寸冻结。
原来撕开那层“裹尸布”之后显露的,并非通往生路的豁口,而是无底深渊的边缘。她自以为的火种,引燃的是焚尽一切的业火。
死寂中,谢玄度却忽然松开了钳制的手,后退一步,肩头深重的血色在昏暗烛光下更显粘稠惊心,目光掠过地上那片被徐氏惊恐藏起的、染着点点陈旧血迹的提亲文书碎片(王家议亲的信物),最后定在谢令仪惨白却写满不屈的脸上。
那眼底的毁灭之色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种荒诞的、甚至带着自嘲的寒光。
“既然牌都己掀了……”谢玄度声音低沉下去,疲惫如砂砾摩擦,却又带着一种诡异而坚硬的决断,对着凌霄吩咐,每个字都像在喉间翻滚过血沫,“放话出去:谢家二房谢玄岳,毒杀亲侄、焚毁罪证、构陷嫡脉,证据确凿。本西爷,即代行族长之权,将其一门——”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的铁,从挣扎着想要说什么的谢令仪脸上刮过,吐出两个字:
“圈禁!至死!”
此令一出,再无转圜。以血为契,锁链缚身。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再次裂开墨色的天幕,短暂地照亮了谢令仪凝固如雕像的脸,她眼中那片冰冷的灰烬,仿佛被这雷霆重新引燃——不是希望,而是更加深沉坚韧的幽焰。
而谢玄度背后,那扇沉重的门板,在风雨中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呻吟,仿佛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己在宫墙深处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