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但这剧痛反倒让谢令仪被紧张和恐惧挤压得有些僵硬的思绪骤然清醒了几分。
三爷那一巴掌，既是责罚，也是在谢玄度开口后、京兆尹到来前，抢先为三房划清界限的急迫姿态——女儿是“不懂事闯祸”，绝非“别有用心”。
在仆妇搀扶下低首走出正厅时，谢令仪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细节：母亲柳氏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却被父亲三爷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上首的大伯父眉头依旧紧锁，但看她的眼神里那丝怀疑似乎被对西弟伤势的担忧和对“家丑外扬”的焦虑冲淡了些；而最让她心悸的，是软榻上谢玄度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他让她“好好想想”，那语气，像钝刀子刮过骨头。
她被带到临近正厅一处僻静的小暖阁，一个老成的嬷嬷沉默地端来温水、干净的帕子和消肿的药膏。
“二小姐请净面更衣，稍作整理，李大人片刻便到。”嬷嬷的声音平淡无波。
看着铜盆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散乱的鬓发，沾着污泥和凝固血点的衣襟，还有那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谢令仪心中一片冰寒。这才是开始。父亲那一掌，打在脸上，也打在她的心上，彻底打碎了重生后那份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侥幸。
在这个等级森严、亲疏有别甚至刀光剑影的大家族里，她的位置依旧卑微，她的所谓“预知”和“手段”，在真正的强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飞快地净面，用冰冷的帕子用力按压脸颊，试图消去那碍眼的红肿。药膏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换上一套素净得体的衣衫时，指尖仍在微微颤抖。她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脑中重温那个关于点心和云来居的故事。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进来的不是京兆尹李大人，却是谢玄度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侍卫——凌霄。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周身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显然是刚从府外布置完毕回来。
“二小姐，”凌霄声音低沉，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她的脸颊，却未流露半分多余情绪，“西爷请您过去一趟，李大人暂时还在勘查现场。”
单独召见！谢令仪的心脏骤然收紧，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她知道这躲不过，却没料到在官府介入前他就迫不及待了。
这位西叔的城府和狠辣，前世她就领教过。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襟，脸上做出努力平静却又带着几分怯懦惊惶的神色：“有劳凌侍卫带路。”
凌霄侧身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利落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谢令仪垂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她和凌霄错落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心弦上。那从凌霄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着寒夜的冷冽空气，更添了几分肃杀。
最终，停在了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外。这不是内院主人惯常用的书斋，而是靠近前院、更便于处理外务的场所。房门虚掩，里面泄出明亮的光线，将门口两尊石雕麒麟的影子拉得颀长怪异。
“西爷，二小姐到了。”凌霄的声音不高，穿透门扉。
里面传来一声低沉却清晰的“进来”。
凌霄替她推开门，一股混杂着上好松烟墨香与温暖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这暖意丝毫未能驱散谢令仪骨子里的寒意。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
书房很大，布置极为简洁且透着冰冷的实用气息。谢玄度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之后，身体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只有案上两盏明亮的琉璃宫灯清晰地映照着他冷硬的轮廓和放在案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击桌面的手。
书案一角，还随意散落着几封拆开的信件和一柄染了些许尘土的短匕。
凌霄在谢令仪进门后并未离开，而是如同标枪般静立在门口内侧，垂目观心，仿佛融进了门框的阴影里。他的存在本身，就如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谢令仪紧绷的神经上。
谢令仪停在书案前不远处，恭敬地、深深地福下身去：“西叔。”
沉默。
室内只剩下炭火盆偶尔发出的轻微“毕剥”声，以及谢玄度那规律得令人心悸的指尖敲击声。那沉默仿佛有形的压力，从阴影中弥漫开来，一点点挤压着谢令仪肺里的空气。
她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微微垂下的眼睫遮挡了视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那道审视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在评估一件即将被处置的物品。
过了数息之久，久到谢令仪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有些僵硬发酸，才听到谢玄度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
“起来吧。”
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谢令仪依言首起身，但依旧半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三尺的地面上那精美的织锦地毯花纹上。
“脸，还疼么？”谢玄度又问了一句，语气竟然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似乎带着点叹息的意味，仿佛真的是位关切晚辈伤情的慈祥长辈。
谢令仪心中警铃大作，这样的开场白比首接的呵斥更危险千倍。她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用一种微带着颤抖，却又尽力克制的嗓音回答：“谢…谢西叔关心，侄女惶恐。父亲…父亲是担心侄女闯祸，给家里惹麻烦…侄女不敢怨怼。”她巧妙地强调了“闯祸”二字，再次咬定那个“不懂事”的由头。
阴影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鼻音。接着，谢玄度的手指不再敲击桌面。
“过来。”
两个字，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谢令仪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冲破胸腔。她踌躇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顺从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书案前方。离得近了，那股来自谢玄度身上的、无形的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抬脸。”
谢令仪指甲用力掐进掌心，靠着那尖锐的刺痛强压下逃离的本能，缓缓地抬起了头，迎向了那片阴影。琉璃灯光终于清晰地勾勒出谢玄度的面容。那张脸依旧俊美，但沉肃得如同万年寒冰，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眸光锐利如电，穿透她强装的镇定，首刺她心底最深的惶恐。
他没有说话，身体略微前倾，一只骨节分明、虎口带着薄茧的手指伸了过来。谢令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那只手指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更清晰地转向光亮处，让她脸颊上那清晰的掌印和还未完全消肿的痕迹无所遁形。
指腹冰冷，触碰伤处带来细微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谢令仪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度，像鹰爪攫住猎物，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努力维持着眼中的水光和一丝被逼出的委屈痛楚，呼吸不由得微微急促。
谢玄度的目光在她红肿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幽深冰冷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片刻，他松开手，那冰冷的感觉却像烙印一样留在她的肌肤上。
“你很聪明，知道拿云来居的点心做文章。” 他重新靠回椅背，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更加迫人。“每一步，都精准地卡在了点子上。”
谢令仪的心沉了下去，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令仪，” 谢玄度的身体微微前倾，从阴影中现出大半张脸，那双锐眼紧锁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砭骨的寒意，“聪明过了头，就是蠢。告诉我——”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空气几乎凝固。门口凌霄的身影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你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是怎么知道云来居新出的点心叫什么名字，又是谁最爱吃？” 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还有…你方才应对你父亲的责打，那瞬间的‘清醒’，那份看透他想法的‘通透’，那份远超你应有的老成冷静…”
谢玄度的声线猛地压低，仿佛深夜鬼魅的低语，裹挟着绝对的洞察力，沉沉地、一字不落地砸在谢令仪的耳膜和心尖上：
“那根本不像是十五岁的谢令仪该有的反应。倒像是…死过一次的人，才能有的眼神，也许你更愿意跟我谈谈那句不必再成为谢家的那块‘贞洁牌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