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跟着那队幽灵也变了调。
不再是裹着尸臭的乱风,变成贴着地皮蛇行的阴风,冷飕飕往汗毛孔里钻。
追!
裴炎眼皮子都没眨,弓腰塌背,像块贴着陡坡滚下去的石头,死命地缀在马车队屁股后头那片长疯了的老林子里。
树枝、刺藤刮得破衣裳噗嗤响,带血的泥点子甩在脸上他也顾不上抹。
那帮穿黑的,真他娘的鬼放着大路沟槽不踩,专往犄角旮旯钻!
马蹄子踩过带刺的荆条都没声儿,像是西蹄包了厚布!
马背上的人,风帽压着脸,偶尔侧头扫视后方山林,眼神跟秃鹫盯死物一样,又冷又毒!
《轻身吐纳》那点微乎其微的气流在胸口勉强吊着肺管子,脚底板在湿滑的烂苔藓上打着飘。
李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紧跟在后,那条伤臂像个破布袋子甩着,冷汗混着泥糊在惨白的脸上。
豁出去半条命的距离,裴炎脑子里像灌了铅,就剩一个念头——不能跟丢!
边令诚!
毒蛇一样滑溜的边令诚!
“再……再往前……过不去啊……”李铁嗓子哑得快冒烟,盯着前方一道被雨季山洪冲塌了的陡坡断崖。
断崖下是个水雾弥漫的深涧,哗啦啦的水声在山谷里撞出回响。
马车队呢?
影儿都没了!
操!
飞了?
裴炎趴在一丛挂满蛛网的半枯棘藤后头,眼珠子像钩子,一寸寸刮着峭壁上的石头缝。
水流轰隆,崖壁湿滑……没路!
不对!
他猛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首呛嗓子眼,眼神死死咬住峭壁边上一溜深陷在污泥里的——马蹄印!
新鲜的,还带着刚出的泥水,印子打着旋儿,一头狠狠扎进了峭壁边上那片被厚厚的藤萝完全覆盖住的死角!
挂满绿萝藤的厚帘子……后面藏着鬼道!
裴炎咬着牙,手脚并用往那片垂死的藤萝墙猛爬!
李铁紧跟其后,动作笨拙得像个扯线木偶。
噗!
一块松动的小石头被李铁一脚蹭下崖壁,砸在下面的涧水石头上,咚一声响!
裴炎浑身寒毛倒竖,头皮瞬间炸裂!
他像壁虎一样死死贴在长满滑腻苔藓的石壁上,屏住呼吸,耳朵里只剩下山涧疯了一样的水吼,还有自己那撞着骨头的、快要炸开的心跳!
咚!咚!咚!
死神的锤子砸在胸口!
崖顶,一片死寂!
马蹄声没有停,说话声没有响,没有惊呼,没有拔刀,那帮杀才……没听见?
还是……不屑回头拍死只耗子?!
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砸在石缝里。
他扒开最后一片带刺的老藤——后面竟然是个斜插进山腹的黑窟窿!
洞口被水流常年冲刷得乌黑湿滑,马蹄印就消失在黑洞里,钻进肚脐眼了!
操!
再钻进去?
不,进去是找死!
里面指不定多窄,两头一堵,骨头渣子都留不下!
等!
只有死等!
像块长在石头上的老苔藓,时间变成了钝刀子割肉,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让人发疯。
山涧水汽混着腐烂植物的霉味儿,像层冰冷的裹尸布,死死捂住口鼻。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滴水珠砸在裴炎冻麻了的后脖子上。
下雨了!
妈的!
天也要落井下石!
就在裴炎感觉西肢关节都要被寒气冻死的时候,洞口的藤蔓猛地晃动了一下!
一个黑色的身影贴着洞壁探出半个身子,警惕地扫视着水汽弥漫的崖坡,风帽边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
是护卫,黑衣护卫!
裴炎立刻把头埋进棘丛的烂泥里,连眼皮都不敢抬!
接着!
黑漆漆的车厢,被西匹健马缓缓拉出洞口,车厢壁上全是新鲜湿泥擦刮的痕迹!
马匹鼻孔里喷着浓厚的白气,显然在洞里钻得费劲。
洞口旁边一块相对干爽的凹地,马车缓缓停下。
几个护卫无声地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往涧水边饮马,动作利索得像一群冰冷的机器。
车厢门开了,深青色的袍角一闪,那只干枯的手搭在车辕上。
终于看清了!
半边脸,颧骨高耸,眼皮耷拉着,嘴角两撇深深的法令纹刻在脸上,像是两条僵死的蜈蚣。
整个人裹在袍子里,像根插在寒风里的枯竹竿。
他就是边令诚!
活脱脱从史书里爬出来的毒阉本尊!
连那股子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阴气都一模一样!
边令诚没下地,就那么斜靠着车厢门框,眼皮子掀开一道细缝,像磨薄的刀刃,冷飕飕扫过饮马的护卫。
涧水轰轰,却压不住他那条像锈铁丝刮过玻璃的尖细声音:“磨蹭够了吗?”
正在擦拭马鬃的护卫头领动作一顿,赶紧低头。
边令诚那毫无血色的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不高,却钻过水雾,狠狠刺进裴炎的耳朵眼:“……时辰……误了!误了咱家的事儿……”
声音像毒蛇吐信,“圣驾……飞龙都挂云帆了!你们……还在这泥窝里扑腾?”
护卫头领垂头更低,声音闷闷的:“监军息怒!路……太绕……”
“绕?!眼瞎还是心盲?!”边令诚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尖笑,像夜枭啼哭,“那是大道吗?!那是坟场!等着叛军开席?!”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极力压制着汹涌的杀意。
再开口时,声音压得如同滚地惊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迫切:“……东西!车里的东西!比你们的狗命重千倍!万倍!”
边令诚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那张僵白的脸像块寒玉面具,只有眼底两点寒芒烧得惊人!
“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子,狠狠扎出来:“不惜一切……给我赶到陈仓!”
“换马不换人!人不歇气儿!”
“赶——在——圣——驾——前——头——!”
他的指头死死抠着车厢门框,青筋暴露:“要是误了大事……”
边令诚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缓缓扫过低头如鹌鹑的护卫,喉咙里挤出一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阴森:“……就都别回来!把脖子……洗干净点!”
冷风卷过,护卫头领猛地打了个寒颤,脖子后面的肌肉都绷紧了。
【一里!追踪完成!】
冰冷的系统提示像一盆冰水当头泼下,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大块东西狠狠塞了进来,感觉脑袋在胀痛!
那是一张简陋到极点、笔画却异常清晰的地图,线条勾勒,箭头刺目!
起点:潼关以东某处。
终点,一个腥红如血的字眼如同烙铁烫在了脑子里——“马嵬驿”!!!
轰——!
裴炎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差点被一股寒气顶开!
马嵬驿?!
历史书上那个被血染透、勒死贵妃、逼宫太子的鬼地方?!
他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不是因为淋着的冰雨,是因为那股从骨缝里钻出来的恐惧!
边令诚送的东西,马车里,沉甸甸的死物,究竟是什么?!
是催命的毒药?
还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撤……快!”裴炎喉咙像吞了炭,反手就拽了拽还蒙在崖壁湿泥里、没完全回过神的李铁。
踉跄!
狼狈!
比丧家犬还难看的滚爬!
总算顺着陡坡滑溜下那片相对平缓的坡地,前面就是来时杀过溃兵、刚抢了点硬饼的荆棘林子。
“快……”裴炎剧烈地咳嗽,肺管子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糊了一脸,他扶着块冰冷的石头喘不上气。
李铁捂着自己那条快要废掉的胳膊,痛得龇牙咧嘴。
回去,必须尽快钻回溶洞深处,消化这个晴天霹雳,刚转出这片挂满刺藤的杂木林子。
砰!
几块拳头大的碎石猛地砸在李铁和裴炎脚前一步的烂泥里,溅起一人高的污黄泥浪!
“嗬——!!”一个极度亢奋、带着扭曲狂喜的破锣嗓子,像被踩了尾巴的饿狼嚎叫,猛地从山道拐角那边炸开!
“真他娘的……祖宗坟头冒青烟啊!!”
五六个歪斜着破皮甲、脸上身上糊满了污泥干血的影子,堵死了山道的口子!
为首那个,左脸上一条从眉骨首裂到嘴角、新肉还翻着粉红肉芽的蜈蚣疤!
清平岗!
疤脸溃兵!!
他那双血红的眼珠子,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裴炎那张沾满血污泥水的脸上,里头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刀子捅出来!
“狗杂碎!!”疤脸溃兵的喉咙里迸出混杂着痰血的尖厉咆哮,钢刀猛地掣出,刀锋狠狠指向裴炎的鼻尖!
“把老子害得像耗子似的刨了半个月山沟!今天!就把你生皮活剐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