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深处的篝火熄了,最后一点暖意也被石壁吸干。
扔,能丢的全丢。
那些费力刨来的硝土,埋下的尖桩,挖通的避风窝……全扔在山洞的阴冷黑暗里。
只剩下背上几张硬得能崩掉牙的饼子,一小块咸肉,还有李铁伤口上那缠了又缠,还在渗血的脏布条子。
走!
肩膀上的贯穿伤像里面钉了根烧红的铁条,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骨头筋肉嘶拉作响。
疼,火烧火燎的疼。
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脖领里,冻得他一哆嗦。
李铁那条膀子也废了大半,可硬是用一只完好的手撑着裴炎另一侧胳膊,把他大半重量架在自己肩上。
两人互相支撑,像两株快被连根拔起的枯树,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黎明前刺骨的冷雾里。
外面的天,还是灰的。
脚下的路,彻底没了。
融化了,成了条黏腻、蠕动、散发腐臭气息的活物!
黑压压的人头挤成一片浑浊的浆糊,男人佝偻着背,女人抱着哭哑了的婴儿,老人像被抽干了骨头挂在儿女背上。
破烂的草鞋踩碎烂泥,踩碎干涸的血迹,踩碎倒毙的尸体,踩过去,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混在无休止的呜咽哀嚎里,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浓烈的臭味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汗臭、屎尿的骚臭、伤口化脓的甜腥、尸骸微微胀开散出的腐臭……熏得人头晕眼花,肠胃阵阵痉挛。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绊倒了,趴在地上,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的嗬嗬声。
后面的人流像没看见的潮水,涌上去,踏过去,只留下泥浆里一个微微抽搐的影子。
“娘……娘啊……”几步之外,一个被夹在人流中的壮年汉子眼睁睁看着,眼睛瞪出血丝,嘶喊劈了嗓子,却动弹不得,被人潮裹挟着踉跄往前。
泪水混着污泥从扭曲的脸上淌下来。
不是人间而是翻滚着血肉的巨大磨盘,人命是碾槽底下的齑粉。
“看着……脚底下……”李铁的声音闷闷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架着裴炎,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一个歪斜着冲过来的半大小子。
那小子手里还死死攥着半个被踩成泥饼的烂饼子。
裴炎的左腿像灌了铅,肩膀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强撑着精神,脑子里的《简易急救手册》像被血糊住了,勉强撕开一道缝。
伤口……清理……无清洁水……无酒……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晚上班,必须停下,需要火!
天擦黑。
终于挤出了人流最粘稠的漩涡口子。
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几个人瘫倒在枯死的草窝里,像散了架的木偶。
火生起来了,橘红的光焰摇曳着,撕开一点冰冷的黑暗。
“帮我……按着他……”裴炎的声音哑得厉害,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摸出腰后别着的那把精钢短刀,锋刃在火光里跳跃着寒芒。
李铁咬着牙,那只完好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死死压住自己那条伤臂的肩关节,脸色绷得像块青石。
老孙和另一个汉子一左一右按住李铁的两条腿!
谁都清楚,接下去要扒开伤口清创!
刀刃,烧红的刀尖!
裴炎咬着牙,刀刃狠狠压在自己肩窝后侧那个不断渗血,翻着暗红的窟窿上!
嗤——!
一股焦臭的白烟腾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肉脂煎炸声响,剧痛像滚油泼在伤口!
裴炎浑身肌肉瞬间绷成生铁,牙关死死咬住,咯咯作响,喉咙深处发出压抑不住,像野兽般的闷嚎,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
旁边的小丫吓得捂住嘴,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焦肉糊住了血洞剧痛还在骨头缝里嗡嗡地响。
“草……”裴炎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像小溪一样沿着扭曲的面颊往下淌。
他摸出白天在路边枯草丛里扒拉到的几棵灰绿色的马齿苋,塞进嘴里使劲嚼,嚼成黏糊糊的一团绿泥,带着苦涩冲人的青草气。
狠狠一巴掌,把那湿凉黏糊的玩意儿拍在肩头烫焦的伤口上!
“嘶——!”
一股新的、冰凉刺骨的痛感瞬间压住了火辣辣的烫,像无数根小针扎进了皮肉!
他整个人猛地一挺,眼前阵阵发黑!
那草汁如同滚油,剧烈地刺激着刚被灼烧过的神经!
接下来是一场煎熬,靠着篝火的温度硬熬到下半夜,疼痛稍稍麻木了些,伤口被草药糊着,至少不再往外渗血水。
路还在爬,流民潮的尾巴还没完,路上捡的消息碎片,却越发惊心动魄。
“……圣驾……早就出了金光门……扔下大半个长安……”
“……叛军骑兵……黑压压的……过了灞桥了……比鬼还快……”
“听说……那个……那个姓杨的?姓杨的大官……”一个拖着条瘸腿的老汉靠在一块破石头上喘气,浑浊的眼珠里带着恐惧,“被人……被人剁成了肉泥……分着吃了……”
人群瞬间死寂了一下,旋即像炸开了马蜂窝!
“谁?!哪个姓杨的?”
“就……就那个丞相……杨……杨国忠?”
“死了?!啥地方?”
“好像是……是个啥驿站……叫……马尾啥?马嵬驿?离这儿不远了吧?”
混乱,信息像污水沟里的泡沫一个泡泡炸了,冒出下一个更骇人的!
“不可能吧……那可是……丞……”
“有啥不可能!潼关都塌了!天子都跑啦!”
“……听说是兵变……士兵们饿疯了……”
“贵妃娘娘也……”名字被刻意压低,带着一种禁忌的恐惧。
马嵬驿!
裴炎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耳朵里嗡嗡乱响!
杨国忠……死了?!
真死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边令诚那辆消失在山沟里的马车,沉甸甸的!
送到马嵬驿?!
兵变爆发了?
还是……只死了个杨国忠?!
边令诚的车呢?!
那里面装的……是催命的毒药?!
还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路变得干燥一些,山风也硬了些。
前面,豁然出现了一道简陋的关卡,高高挑起的拒马刺斜指着天空,粗糙的木栅栏堵住狭窄的谷口!
栅栏后面,赫然是几十名身穿半新不旧明光铠、手持横刀长槊的士兵!
那身装扮……不是叛军,是扈从圣驾西逃的禁军,脸色紧绷得像涂了层浆糊,眼珠子通红。
一个个瞪着涌来的流民潮,如临大敌,刀枪闪着寒光,盘查,异常严厉!
“停下!都停下!”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嗓子喊劈了叉,脸色铁青,手里的马鞭狂甩,“验!一个一个验!可疑的当场抓出来!格杀勿论!”
士兵粗暴地把涌上来的人往两边推搡,刀尖离流民的鼻子只有寸许!
检查行李!
搜身!
盘问!
稍有迟疑,拳打脚踢都是轻的,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那是被当作可疑份子拖走的,再无声息。
人心惶惶,流民队伍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躁动不安地往前涌。
裴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和李铁身上脸上全是干涸的血渍泥污污肩上的伤更是明晃晃的靶子!
老孙和小丫吓得脸煞白,死死贴着裴炎身后。
“别慌……沉住气……”裴炎低声对李铁说,声音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
队伍慢得像老牛拖破车,一点一点往前挪。
裴炎的眼珠子死死钉在前面混乱的人头上,紧张地盘算着怎么编瞎话糊弄过去。
忽然。
前面关卡旁边靠近士兵临时圈起来的马匹区域……那里停着一溜被严密看管的车架!
在那些堆满箱笼、饰物凌乱的宫车、辎重车中间……一辆车,异常扎眼!
黑漆漆的车厢,沉重坚固,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像口裹着黑布的棺材!
拉车的几匹健马虽然疲惫,却依旧膘肥体壮。
车厢旁,几个佩刀的内侍宦官打扮的人板着脸守着,与周围乱哄哄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形状,那质感,烧成灰裴炎都认得!
边令诚!!
那辆从山沟鬼道里钻出来的神秘马车,它没去陈仓?!
它绕了一圈?!
跑到扈从皇帝的队伍里来了?!
还被士兵严加看管着?!
发生了什么?!
里面的东西呢?!
那沉甸甸的东西还在?!
送进了皇帝的队伍里?!
裴炎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骨头!
【宿主,看仔细点!那辆黑马车!】
脑子里冰冷的合成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刺得人脑仁生疼!
【任务触发:观察马车进出关卡的异常点。】
【奖励:‘香囊’内部结构探测(限一次)。】
操!
裴炎牙根紧咬,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那辆黑黢黢的马车!
香囊?!
探测?!
系统又在搞什么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