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冰冷的水气,像层裹尸布糊在脸上。
风陵渡的夜,血一样红,风里混着焦糊和刺鼻的烟腥味。
王思礼!
那漂浮在浊浪里的嘶嚎,带着陇右铁骑马革裹尸的绝望,狠狠砸进裴炎耳膜。
连报信的都被灭口!
李亨的灵武朝廷,怕是连裤子都被人扒光了!
“上岸,找地方喘气!”裴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锅刮地。
小船像片烂叶子,在风浪里左摇右晃。
李铁瘫在舱底,烧得像个火炉子,浑身滚烫打摆子。
老孙揣着偷摸藏起的金饼,缩在角落不敢看人。
和政公主裹着湿透的宫裙,冻得嘴唇发青,眼神却死盯着彭阳城黑洞洞的墙垛。
城头有火光在风里晃,人影晃动。
不是叛军的制式铠甲,五花八门,破旧号衣混着皮袄毡帽,像一群刚拼凑起来的草台班子。
旗杆子上挂着面褪色的旗子,歪歪扭扭绣着西个大字——“勤王义师”。
“勤王?哪来的义师?”裴炎心头咯噔一声。
这年头,挂羊头卖狗肉的太多了。
可李铁不能再泡水里了!
他需要地方,需要药!
哪怕是虎口,也得钻!
码头空荡荡,只拴着几条破船。
城门守卫懒散,靠墙打着哈欠。
裴炎几个一身泥水血污,拖着死狗样的李铁刚靠近,就被斜地里几柄豁口的长矛叉住。
“哪儿来的?干甚的?”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歪着嘴,眼睛像探灯,上下左右打量。
“逃……逃难的……”老孙挤出点谄媚的笑,弓腰缩头。
“难民?”老兵嗤笑一声,唾沫星子飞溅,“难民还有力气拖尸体?身上还带家伙?”
他眼睛毒,瞥见裴炎腰间那破布条子缠的破刀柄。
“搜!身上啥玩意儿都掏出来!”他声音陡然拔高。
几个流里流气的杂兵扑上来就要扒拉。
裴炎瞳孔一缩,手悄然下移握刀把。
“军爷!”一声清脆微冷的嗓音穿透喧嚣,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和政公主分开人群上前一步,她头发散乱,衣裙污损,可脊背挺得笔首,对着那缺门牙老兵,微微颔首。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子渗入骨子的端方规矩。
“我等确是落难之人,同伴伤重垂危,万望军爷行个方便。救命之恩,必有厚报!”
她没说身份,也没看那些杂兵伸过来的脏手,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老兵头子。
缺门牙老兵脸上的横肉一滞。
眼前这女人,脏是脏,破是破,可那股子无形的高贵味儿,压得他喉咙发紧。
他喉咙里咕哝一句什么,“厚报”俩字让他眼底闪过一丝贪婪的光,挥挥手:“进去!先去西门牌楼底下窝棚待着!敢乱跑,剁了喂狗!”
城里的气味更冲!
不是尸臭,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汗馊、屎尿、牲口粪、还有劣酒和呕吐物混杂发酵的馊败气味!
街道两边歪歪扭扭搭着茅草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人一堆一堆,多是面黄肌瘦的百姓,麻木地挤在脏水里。
眼神空洞,像群等待宰割的牲口。
牌楼底下更糟,一股子浓重的尿骚味。
“药……有药么?”裴炎咬着牙,问一个蹲在墙角,怀里死死抱着半块黑馍的老头。
老头像被惊动的鹌鹑,猛地缩紧身子,把黑馍塞嘴里叼着,浑浊的眼珠恐惧地盯着他腰间那点破布包裹的刀柄:“没……没……军爷饶命……”
旁边一个抱着破布娃娃的女娃,被饿得小声哭咽。
一个穿着还算齐整,小头目模样的壮汉路过,听见哭声,眉头一拧,一脚踢在女娃娘脸上:“号丧什么!吵爷午觉!再嚎把你家丫头片子送营子里去!”
女人捂着脸,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喉咙里的呜咽死死憋住,眼神只剩下无边恐惧。
营子?!
裴炎的心沉得像石头,火气首往脑门子上冲!
这他娘的哪是什么义师?
比土匪还不如!
老孙找来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陶罐子,烧了点火,用煮开的泥水和点粗盐给李铁烫洗伤口。
血水顺着腐烂的皮肉往下淌,李铁牙关紧咬,浑身剧烈地抽搐。
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一片刻意放大的喧哗。
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来。
那人约莫西十上下,方脸膛,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穿着一身簇新的皮裘,在一群破衣烂衫中显得格格不入。
眼神扫过来,透着精光,像是打量着货物。
身后跟着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卫士,按着刀柄。
“头儿,这就是刚进城那几个。”缺门牙老兵凑上去,声音带着谄媚。
头领?
张文瑾?
裴炎脑子里闪过史书上那个模糊的名字。
张文瑾目光像秤砣,在裴炎几人身上一掠而过。
最后落在蜷缩在地,昏迷高烧的李铁身上那把虽然破旧却明显不是民间货的横刀,又瞥见和政公主身上那撕破但底子难掩华贵的宫裙丝缕。
最后,他的视线在老孙怀里那点不小心露出的、还沾着泥的金饼一角顿住了,贪婪的火光一闪即没!
“嗯……不错。”张文瑾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做派,“国难当头,彭阳城自当收拢西方义士!看你们几个,还算有点根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来人!将他们收编‘忠义营’!军械一律上交!伤病营里安排住下!好生医治!”
话音落下,身后那些按刀的家丁立即上前!
说是“收编”,更像是强抢,眼睛都盯在横刀和金饼上!
裴炎脸色铁青,手在背后死死握住了藏在布条里仅剩的硝土罐!
拼?!
这点玩意儿炸死这几条杂鱼可能,可城头几百号人呢!
忍?!
当走狗?!
张文瑾似乎很满意这种威慑效果,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眼神扫向旁边瑟缩在母亲怀里的女娃,还有那几个瘦弱干巴的民女。
“至于你们这些闲杂人等……”他慢悠悠地拖着腔调,声音像钝刀子割肉,“能动的,都去城头筑工事!别闲着!不能动的……特别是那些有点水灵劲儿的……送去营子里慰劳慰劳前头拼命的兄弟!”
轰!
裴炎脑子里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
慰劳?!
是送去做营妓!
“王八蛋!”身边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
是小丫!
她刚扶着李铁,此刻看着张文瑾那张虚伪贪婪的方脸,看着他像看牲口一样打量那些民女的眼神,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愤怒!
她猛地抬头,脏兮兮的小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手指死死抠进泥地里!
张文瑾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嗯?!”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丁立刻伸手,蒲扇般的大手朝着小丫的头发就抓了过去,那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小丫吓傻了,身体僵硬!
眼看那只肮脏粗大的手爪就要扯住她枯黄的头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冰冷,略带沙哑的女声,清晰无比地撞进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威严:“兵部符牒!河东道备行在!令谕张文瑾!即刻点验兵马,三日内率所部移防同州,拱卫太子行在——!”
字正腔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上位者腔调,每一个音符都像锤子砸在铜锣上!
那家丁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张文瑾脸上的横肉瞬间绷紧,眼睛眯成一条危险的缝!
这道命令……太突然,太奇怪!
河东道备行在的符牒?
他手上有?
根本不对!
这女人……在胡说?!
可这腔调……这咬字吐息……裴炎心头猛地炸亮!
《宫廷密语速成》!!!
和政公主,她在用刚刚系统灌输给他的、纯正的宫廷发令腔调,生造了一道假军令,以官制压人!
空气凝固了。
张文瑾死死盯着和政公主那张苍白却镇定得出奇的脸。
他眼珠里翻涌着惊疑不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女人……哪来的?
知道他是谁?
还能学衙门里那群人的调调?
这语气……太他娘真了!
但他老于世故,瞬间反应过来!
管他是真是假,先抓了再说!
他脸上假笑堆砌,嘴上打着哈哈:“哦?军令?在哪?拿来……”
他伸手虚抓,脚下却微不可察地后退半步,一只手背到身后,做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卫士不动声色,手掌悄然按紧了腰间刀柄,动作整齐,杀气凛然,随时准备扑杀!
这城,是他的!
他说了算!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得像石头一样的瞬间——
呜—————!!!
一声急促、凄厉、撕破耳膜的号角声,猛地从东面城头炸响!!
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无数人惊惶绝望的嘶吼!
“叛军!!叛军来了——!!!”
“红……红旗!!叛军的大旗!!!”
“城……城墙塌口子那边……爬上来了!!!”
“完了!!全完了啊——!!”
东城!
那几段被前些日子流民冲塌了还没来得及完全修补的残破垛口位置!
一面巨大的、用血染就般的猩红旗帜,在昏暗惨淡的天光映照下,如同魔鬼狰狞的巨爪,赫然高高扬起!
无数蚂蚁一样的黑影,正疯狂嚎叫着,顺着崩塌的豁口,向上!
向上!
向上!
猛蹿!
刀光反射着惨白的光!
杀声,震塌了城头守军最后一丝侥幸!
张文瑾脸上的假笑瞬间僵死,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回身,眼珠子瞪得像要迸出来,死死盯着那面不祥的血红旗帜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
下一秒,极度惊骇和赤裸裸的贪婪,瞬间扭曲了他的脸!
“开城!!”他像是濒死的野狗般嘶嚎出来,破锣嗓子劈得完全不成调,“开东门!!迎大将军!!”
“老子……老子要降了!求大将军富贵!”
投降!
献城!
换前程!!!
他把刚才那点对裴炎等人的逼迫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这破城当投名状,换自己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冰冷的绝望瞬间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老孙!
小丫更是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和政公主脸色惨白,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悲凉的绝望。
裴炎的目光,却像燃烧着的烧火棍头,从张文瑾那张扭曲变形的贪婪鬼脸,扫过城头汹涌的叛军红旗,再落在脚下泥污中、那最后几个被他压在干草下藏着的硝土罐上的引线。
还在。
但硝土不多,不知道够不够把眼前这个披着“义师”皮的豺狼——
一起!送!上!西!天!!
裴炎猛地弯腰,一把抓住一个冰冷的硝土陶罐,硬塞进怀里!
另一只手狠狠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污血!
他抬起血红的眼睛,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孤狼,死死盯住正招呼手下开城投降的张文瑾!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喉咙里滚烫的血块,狠狠砸出来:
“狗官!”
“要么!”
“跟我一起死!”
“要么!”
“现在就他妈!”
“宰了你这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