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里长背着手站在县学蒙馆门前,眯眼望着墙上张贴的《入学须知》。
"束脩五石,女子另加一石脂粉钱......"他念出声,胡须抖了抖,"呵,好一个'脂粉钱'。"
身后的晏清攥紧了书袋带子。那布袋是用旧衣裳改的,针脚粗大,里头装着李里长给的两本旧书——《千字文》和《女诫》,还有她最珍视的那块鹅卵石,光滑圆润,像一枚小小的月亮。
"外公,"她仰头问,"为什么女子要多交一石米?"
李里长没立刻回答。他摸出烟袋锅,在门墩上磕了磕:"看见那匾额了吗?'有教无类',先帝亲笔。"
晏清抬头。金漆剥落的匾额下,一群男童正嬉闹着跑过,有个穿绸缎的胖小子故意撞了她一下。
"但先帝驾崩后,"李里长吐出一口烟,"礼部添了细则。"
烟圈飘向蒙馆西侧的矮屋——那里是女学斋,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
当夜,张定国蹲在灶台前,就着煤油灯在桌上写字。
水痕在斑驳的木纹上蜿蜒:
女子上学,有三利——
其一,识字能记账,将来嫁人不受骗
其二,若遇灾年,可当绣娘、医女糊口
写到"其三"时,门外传来小七婶的尖笑:"大嫂!你们家晏清今日在学堂被刘财主家小子扯了辫子!"
水碗被打翻,"其三"后面的字迹晕开一片。张定国盯着那片水渍,仿佛看见自己当年被县学除名时,泼在考卷上的墨。
"爹,"晏清突然掀帘进来,辫子确实散了,"我背《千字文》给你听。"
她站得笔首,声音清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张定国摸出旱烟杆,终究没告诉女儿,当年他十二岁就能背《论语》全篇。
村口老槐树下,刘婆子的嗓门比知了还响:
"听说张家大丫头上学第一日,就把刘财主家富贵儿的砚台砸了?"
正在打铁的王铁匠动作一顿。火星溅到刘婆子绣鞋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哎哟!你瞎啊?"
"朝廷既然允许女子读书,"王铁匠闷声道,"总有道理。"
刘婆子叉腰冷笑:"那你家丫头怎不去?"
铁钳狠狠砸在砧板上。"......束脩太贵。"
树后阴影里,晏清默默把"压书石"攥得更紧了些。石头上沾着墨——那是她故意砸了刘富贵砚台的证据。
李氏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二房传来张老汉的咳嗽声和小七婶的嘀咕:"......白糟蹋钱,不如给咱家宝儿买糖吃......"
"她爹,"李氏抱紧熟睡的晏尘,"要不让晏清歇半年?眼看要春耕......"
张定国突然道:"记得前年云州地震吗?"
月光透过破窗,照见桌上没写完的"其三"。
"县里放粮时,"他声音沙哑,"能写名字的领双份。"
角落里,假装睡着的晏清睫毛颤了颤。她听见父亲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
"......不识字的人,连画押都被衙役改成'自愿捐粮'。"
入学第七日,晏清的书袋被割破了。
《千字文》掉进茅坑,只剩《女诫》湿了半本。她蹲在河边搓洗书页时,听见灌木丛后小七婶在笑:
"......赔钱货还读书?等分了家,看大房拿什么供!"
晏清的手停在冰冷的河水里。
鹅卵石沉甸甸地坠在袖中——这是她在矿洞捡的,爹说里头含着铁砂,是炼钢的好料子。
"姐?"晏疏蹲到她身边,"书还能要吗?"
晏清突然把湿淋淋的《女诫》撕成两半:"这本没用。"她掏出鹅卵石,"但这个有用。"
石头上沾着的墨迹晕开,像一幅山水画。
当夜,张定国被叫到正屋。张老汉敲着烟袋锅宣布:
"明日请族老来,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