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菇村的黎明,照例是被碱雾塔那如同锈蚀齿轮相互刮擦般的沉闷嗡鸣,以及黑袍修士们经过粗糙扩音筒放大的、毫无起伏的祷词撕裂的。
“齿轮转动,神息不息…奉献劳力,洁净魂灵…锻炉在上,各安其位…” 那干涩的声音碾过千米树冠层每一片沾着酸露的叶子,也钻进苏木蜷缩的树屋角落,像冰冷的金属粉尘,无孔不入。
苏木睁开眼,八岁孩童瘦小的身体在粗糙的草席上动了动。然而,灵魂深处那个二十八岁的植物学博士意识,却早己像一台精密校准过的仪器,开始扫描这个异星的新晨。他赤脚踩上冰凉、布满岁月深凿沟壑的树皮地板,走到露台边缘——双手依旧本能地死死抓住粗糙的原木护栏。脚下,是永恒翻腾不息的灰绿色酸雾海洋,深不见底。磁暴铁树林特有的低频嗡鸣,如同星球深沉的、带着不祥韵律的鼾声,透过天脊杉巨大的青铜色木质部传来,震得脚下的木板都微微发麻。幽暗层(The Gloom),村民们口中用世代相传的恐惧低语编织的禁区,每一天都在冷酷地提醒他,人类文明在这颗星球上的位置——不过是寄生在参天古木胃壁褶皱里的一群朝不保夕的脆弱微生物。
苏木的目光没有在吞噬一切的深渊停留太久。对于一个灵魂早己被植物学的奥秘彻底占据的存在,苍翠星的树冠层,是造物主一场疯狂实验后遗落的、生机勃勃到令人窒息的巨大培养皿。前世耗尽半生心血改良优化的地球植物,在这里不过是生态链最底层的杂草。他贪婪地呼吸着混杂了新鲜孢子、树液清冽、淡淡腐殖质以及远处油棕葵燃烧特有呛人烟气的空气,孩童清澈的眼眸下,是博士级观察力的记录。
菌菇村赖以悬空的根基,是名为“天脊杉”的亿年古木。它的木质部呈现出奇异的青铜色金属光泽,强度远超地球上的特种合金,才能承受着人类在它千米高的枝干上敲敲打打,建造起悬空的村落。苏木曾偷偷用父亲磨得最锋利的骨刀,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刮下一点样本,刀刃只在上面留下几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痕,如同蚍蜉撼树。
气根榕垂落的粗壮气根,在村落间天然交织成桥梁和步道网络。这看似便捷的通道,对恐高的苏木而言却是酷刑之路。他亲眼看到村里的孩子像猿猴般在几十米高的气根间飞跃、追逐,脚下就是翻腾着致命酸雾的千米深渊。每一次目睹,都让他胃袋痉挛,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粗麻布后背,指尖冰冷。
蒸汽铁桦是村落边缘的哨兵。它的树皮一旦被酸雨或意外划破,渗出的乳白色汁液遇到空气瞬间剧烈汽化,“嘶”地一声腾起一团短暂但有效的防护蒸汽,能中和飘来的酸性孢子雾。苏木私下称之为“生物力场发生器”。他曾连续三天,偷偷用骨针在树皮上制造微小伤口,记录不同伤口大小产生的蒸汽量、持续时间和对模拟酸雾(他用高度稀释的碱柠汁模拟)的中和效果。
乳榕在晨露时分分泌的“树奶”是村民重要的蛋白质来源,醇厚浓稠,带着奇异的草木清香。苏木偷偷分析过(用舌头尝和观察沉淀物),其氨基酸谱系完整得惊人,效率远超地球任何奶制品。然而,分泌这生命之液的树干本身,却会释放一种无色无味的致幻气体作为保护。过量吸入会让人产生被祖木(村民对森林的敬畏称呼)温柔拥抱的幸福感,最终微笑着、毫无痛苦地走向深渊边缘,投身酸雾。村里每年都有几个“被祖木召唤走”的迷失者,成为生存手册上血淋淋的禁忌。
箭雨椰的叶片边缘锋利如淬火钢锯,叶鞘内储存着数十根骨质化的尖锐棘刺。当感知到剧烈的震动威胁(比如大型飞兽掠过或人为重击树干)时,能瞬间将棘刺以惊人的初速喷射出数百米远,足以穿透薄铜甲。它们是村落天然的防空武器,封锁着上方脆弱的空域。而哀歌曼陀罗那艳丽得诡异的花朵散播的花粉,则是更隐秘的杀手,微量吸入可致幻产生美妙幻觉,稍多则永久损伤神经,使人陷入永恒的狂笑或哭泣。这些都是村民口口相传、刻入骨髓的生存禁忌,在苏木眼中,却是无比精妙、值得深入研究的生物化学防御机制。
资源!这里简首是资源富饶到爆炸的生物天堂!每一片摇曳的叶子,每一滴凝结的露珠,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孢子,都蕴含着颠覆地球生物学的奥秘。这种认知带来的狂喜,常常让苏木在露台边缘(双手紧抠着粗糙的树皮,指节发白),对着脚下那吞噬一切的幽暗层,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属于科学探索者的、混杂着敬畏与贪婪的微笑。知识!无价的知识宝库就在眼前!
然而,现实的冰冷藤蔓,立刻缠绕上来,勒紧这份狂喜,将他拖回冰冷的树皮地面。天堂有着森严得令人绝望的等级栅栏。
在村民们模糊而遥远的认知里,世界被巨大的齿轮层层嵌套。最顶端是光芒万丈(他们想象中)的“圣铜教廷国”,由无所不能(他们被灌输)的教皇和齿轮正教统治。教廷之下,是几个庞大的“国”,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菌菇村所依附的“辉铜机巧联邦”(辉铜联邦)。联邦之下,又分为若干“郡”,郡再辖“城”。城,对于菌菇村的村民来说,己经是传说中才能抵达的地方,那里据说有“会自己动的铁家伙”(差分机驱动的简单机械),有比村里油灯亮百倍、能照亮整条街的“不灭光”(可能是更高效的生物荧光装置或初级电石灯),还有传闻中能在高大树冠间快速穿梭的“铁鸟”(早期蒸汽飞艇?)。再往下,是“镇”。镇,是他们偶尔能从行脚商或更高级村落来的人口中听到的词汇,似乎比村大,但也大得有限。而最低一级,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村”——菌菇村。
在这个层级分明的世界里,菌菇村位于最底层,是依附在辉铜联邦这棵庞大科技树上的一片最不起眼、最贫瘠的枯叶。辉铜联邦的存在感,在菌菇村,仅仅体现在每季度乘坐着依靠粗大棘轮和人力绞盘升降的简陋吊篮、前来征收萤苔的税吏身上。那些穿着相对体面、脸上架着廉价黄铜护目镜的男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清点着村民们用生命在树皮褶皱里小心翼翼培育出来的微弱光源——萤苔。税吏们偶尔会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谈论起“联邦的熔炉城”如何火光冲天,或是“齿轮圣城的荣光”何等璀璨,语气中充满了对更高层级的敬畏与疏离。对于菌菇村的村民而言,辉铜联邦的领主就是他们认知中“上面的大人物”,是世界的中心之一,遥远而不可及。至于联邦之外的其他“国”或教廷中枢?那是模糊的传说,是黑袍修士口中“其他神眷之地”或“等待净化的蛮荒”,与他们的生活毫无交集。
而笼罩一切的“圣铜教廷国”和那主宰万物、以巨大黄铜齿轮为圣徽的“齿轮正教”(Cogwork Orthodoxy),其阴影则更为庞大而具体,通过无处不在的碱雾塔广播和黑袍修士冰冷的眼神,渗透进生活的每一条缝隙。祷词不仅仅是噪音,它是律法,是解释一切灾祸,尤其是周期性爆发的、毁灭性的“绿蚀”的最终答案。教廷宣扬人类是“神的锻炉中淬炼出的金属”,生来便有等级:贵族是精金,工匠是青铜,农夫和矿工是生铁。唯有虔诚劳作为教廷和领主奉献体力与产出、恪守本分、按时奉献沉重赋税,在必要时甚至要献上生命,才能平息称为“神息”的绿蚀怒火,灵魂最终得以回归“永恒熔炉”。任何质疑,任何“异端”行为,都可能招致黑袍修士的“净化”。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像无处不在的酸雾一样,无声地腐蚀着底层村民的思想,让他们安于现状,麻木地接受命运。
在这个层级森严的世界里,“城”是科技与异能的分水岭。城以下,无论是镇还是村,几乎与“非凡力量”绝缘。村民们世代相传的,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技能:攀爬、采集、简单的编织、利用有限的植物特性(如用蒸汽铁桦汁中和轻微酸灼伤)。他们使用的工具,是骨器、石器、打磨过的硬木和坚韧的藤蔓。唯一能接触到的“机械”,可能就是税吏吊篮上那巨大的、需要多人合力才能转动的棘轮绞盘。至于异能者?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上面的大人物”才拥有的神眷之力。唯一的例外,是“镇”这一级的最顶端——镇长。村民们模糊地知道,能被派下来管理一方村镇的镇长,往往是领主家族里最不成器的旁支,或是立下微末功劳的仆从,被赐予一点微不足道的“神恩”——一种极其微弱、时灵时不灵的异能。可能是让一小片枯黄的叶子短暂恢复一点绿色,或是让一盏油灯的火焰稍微稳定几秒钟。这点微光,在村民眼中己是神迹,是镇长权威不容置疑的基石。但在真正的上层眼中,这点能力恐怕连“入门”都算不上,仅仅是统治末梢的一点象征性点缀。
苏木的家庭,就在这庞大世界层级的最底层,在这栅栏最逼仄的角落里。这个世界没有子女随父母姓的惯例小,父亲阿砾,是村里公认手艺最好的滑索工匠。他制作的棘轮滑索扣精密耐用,能将人或货物通过坚韧的藤蔓在相邻巨木间相对安全地滑行。但这门在村里备受尊崇的手艺,换来的仅仅是勉强维持一家五口不被饿死的螺壳麦——一种外壳寄生着致命线虫、需要极其小心剥壳和反复淘洗才能食用的谷物,以及气味刺鼻、燃烧时黑烟滚滚、熏得人眼睛流泪的劣质油棕葵油。母亲青葛的双手,是碱柠汁液长期侵蚀的活地图,布满细密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口,常年裹着吸饱了汁液和血痕的粗糙麻布。她负责剥取碱柠果核,这是制作村民唯一能获取的碱性中和药剂(用于缓解轻微酸雾灼伤)的原料,也是苏木那些简陋实验中至关重要的碳酸根离子源。姐姐叶笛,十七岁,拥有一副被神吻过的歌喉,清越如未被污染的泉水,能穿透酸雾的沉闷。她的歌声甚至能安抚因磁扰或酸雾浓度过高而躁动不安的共鸣橡林。然而,在这闭塞的底层村落,她的天赋仅限于在萤苔收获季,对着那些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苔藓田,唱起祈求丰收和减少虫害的古老祷歌。哥哥岩根,十六岁,肩膀己经比村里大多数成年男人更宽厚,肌肉虬结的手臂蕴藏着拖拽沉重油棕葵原木的力量。他的价值,在那些偶尔路过的、代表更高层级(可能是镇上的管事)的工头眼中,仅等同于一头耐用的、沉默的、可以随意驱使的牲口。
苏木的“圣殿”,是露台角落三个深深嵌在巨大树瘤里的破陶罐。他的实验器材?父亲的磨骨刀是最精密的解剖工具,用于小心剖开气根观察维管束结构;母亲的石臼杵是原始的离心机和研磨钵,用于分离、粉碎;姐姐丢弃的共鸣橡废管是导管和量杯。实验材料?靠捡拾风暴后掉落的碱柠果核;靠偷偷刮取废弃织物蚕茧上残留的、具有极佳生物相容性的丝胶蛋白(一种宝贵的天然载体);甚至冒险收集哀歌曼陀罗散落的花粉——那玩意儿是强效神经活性物质,极度危险,却是研究植物神经毒素作用机制的珍贵样本。每一次获取都伴随着被发现的风险和内心的道德挣扎。
每一次微小的、在简陋条件下取得的“成功”,比如历经多次失败,终于用碱柠果核提取物、从神经菇孢子粉里艰难萃取的神经酰胺(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这个概念)和丝胶蛋白成功复配,最终调制出能促进乳榕气根再生的粘稠药膏,看着焦黑碳化的组织在眼前翻卷、脱落,新鲜乳白色的表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嫩芽顶着晶莹的树奶顽强地钻出枯死的旧枝——那一刻的狂喜如同高压电流贯穿苏木的灵魂!这是对自然规律的挑战,是生命逆熵而行的神迹!但狂喜的浪潮退去后,是更深重、更冰冷的无力感,像幽暗层永不消散的酸雾一样沉沉地包裹上来。他知道那株乳榕的组织再生速度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他知道蚀骨竹竹节里那些腐蚀性菌群的独特代谢路径可能藏着全新的、颠覆性的生命形式!但他没有工具!没有!他像个手持藏宝图的原始人,站在蕴藏着无尽财富的金矿入口,却只有一把石斧和几个随时会裂开的破陶罐!这种被浩瀚宇宙级知识所诅咒、却困于极端物质与认知匮乏的绝望感,比脚下那千米深渊,更让他感到窒息,灵魂仿佛被撕裂。
讽刺的是,在这悬于深渊之上、被教廷和联邦层层盘剥的窒息牢笼里,苏木的家人,是他唯一能呼吸到的、带着碱柠清苦和油棕葵油污气息的温暖氧气。他们不懂“神经酰胺”,不懂“基因表达”,但他们用沉默的、如同大地般坚实的智慧,守护着这株明显“长歪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麦苗”。父亲会默默帮他把骨刀磨得更锋利,刃口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光;母亲会忍着手上裂口被汁液浸润的刺痛,把省下来治疗自己伤口的、带着微弱中和效果的药膏递给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轻声问:“阿木,这个…你那树疙瘩能用上不?”;岩根哥会用他山一样宽厚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挡开铁栓那些坏小子砸来的坚硬气荚豆和充满恶意的哄笑,眼神警告如磐石;叶笛姐则会在苏木因恐高而冷汗涔涔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或因又一次简陋实验失败而烦躁地踢打坚韧的树根时,轻轻坐在那株病恹恹的乳榕旁,哼起没有歌词的古老调子。那旋律清泉般流淌,带着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悄然熨平了他灵魂的毛刺与褶皱。他们从不追问那些知识从何而来,只是用粗糙而毫无保留的爱,在这孤悬于天地之间的绝壁上,为他筑起一道脆弱却无比温暖的堤坝。
礼物?诅咒?苏木低下头,目光落在左脚踝上。那片来自遥远地球的苔藓烙印,在树皮缝隙透下的、被酸雾稀释的惨淡微光中,幽幽地搏动着,像一颗不属于这个星球的、顽强跳动的心脏。它赋予他洞悉无尽生命奥秘的钥匙,让他得以窥见这绿色地狱(或天堂)的真相,却也像最沉重冰冷的镣铐,将他锁在这认知的巅峰与现实的泥泞谷底之间,承受着撕裂灵魂的巨大落差。他望着露台下那永恒翻腾、深不见底的幽暗层,那里既沉睡着星球狂暴而原始的生命力,也埋葬着无数像他一样,被“绿蚀”或名为“阶层”的巨型齿轮轻易碾碎的尘埃。手握开启宇宙级宝藏的密钥,却连眼前这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摇摇欲坠的树皮门都无法推开。这份痛苦与狂喜交织的永恒拷问,正是苍翠星打在这个异乡灵魂上,最鲜明、最矛盾、也最沉重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