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楼。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衬得这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三层木楼,像个巨大的、镶金嵌玉的棺材,森然矗立在潘家园深处。那光不是暖光,是冷光,惨白惨白的,照得人心里发毛。
离着还有十几步,那股子无形的压力就顶得人胸口发闷。朱漆大门厚得跟城墙似的,黄铜门环擦得锃亮,幽幽反着冷光,像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门口站着俩穿青色对襟短褂的汉子,跟门神似的。太阳穴鼓得老高,一看就是练家子,下盘稳得像生了根。那眼神,锐利得跟刀子一样,在你身上刮来刮去,尤其多盯了胖子那鼓鼓囊囊、怎么看怎么可疑的背包好几眼。腰侧衣服底下,硬邦邦地鼓着一块,轮廓分明。进出的人,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咳嗽都捂着嘴。空气里飘着顶级的龙井香,可压不住那股子金钱和铁腕搅和在一起的窒息味儿。
金算盘堆起他那招牌的市侩笑容,快步上前拱手:“辛苦辛苦!” 门口左边那汉子,脸上肌肉像是石头雕的,没半点表情,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那双刀子似的眼睛,在我们仨身上又刮了一遍。扫过我时,带着审视;扫过苏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和更多的警惕;最后落在王胖子身上,那目光就变得格外冰冷和不善,尤其是胖子那背包。
胖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那股子混劲儿又上来了。他故意挺了挺肚子,本就鼓囊的背包“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撞在厚重的朱漆门框上。他斜着眼,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嗓门洪亮:“看什么看?胖爷我身上有宝贝,还能炸了你这聚宝楼不成?放心,炸不了!顶多…震下来几块瓦!”
那汉子眼神瞬间一厉,像淬了毒的针!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侧鼓囊的地方。金算盘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扯住胖子的胳膊,连声赔笑:“误会误会!胖爷心首口快!心首口快!几位爷里面请!里面请!” 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一脸不爽的胖子拉进了门。
一进门,那股子无形的威压更重了。前厅倒是宽敞亮堂,红木桌椅擦得能照出人影,墙上挂着几幅看着就价值不菲的仿古字画。可最扎眼的,是角落几个不起眼的博古架。上面随意摆着几件东西:一只釉色纯净得像雨后天青的汝窑小碗,一方沁色如血、仿佛刚从活鸡身上取下来的鸡血石印章……在柔和却冰冷的灯光下,流转着一种内敛却逼人的宝光。这他娘的哪是摆设?分明是无声的炫耀和警告——这里的底子,深不可测!几个穿着同样青色短褂的“茶房”,动作轻得像猫,眼神却警惕得像鹰隼,无声地在厅里穿梭,目光跟探照灯似的扫过每一个角落。
上了二楼,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眼前是个巨大的拍卖大厅。正前方是个铺着猩红绒布的台子,像祭坛。台下几十张紫檀木的圈椅,坐了七八。灯光跟舞台追光似的,惨白地打在台子上,其他地方都陷在一种刻意营造的昏暗里。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靠墙阴影里杵着的那七八条黑影。清一色的黑色劲装,双手抱胸,跟泥塑木雕似的,面无表情。但他们的眼睛,像装了红外线,缓慢、冰冷、带着一种漠视生命的冷酷,一寸寸地扫视着全场。空气沉甸甸的,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味儿,静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和旁边胖子粗重的呼吸。
“嚯!够气派!”王胖子这夯货,非但没被这场面镇住,反而小眼睛贼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他那大嗓门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跟阎罗王的会客厅似的!这才带劲!比钻那黑咕隆咚、满是死人味儿的土洞子强百倍!” 他大大咧咧地走到一张空着的紫檀圈椅前,一屁股就坐了下去。那椅子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要散架。他舒服地往后一靠,还了二郎腿,对那些黑衣人投来的、足以让普通人尿裤子的冰冷目光浑不在意,甚至还咧开嘴,朝他们方向露出了一个怎么看都带着点挑衅的呲牙笑。
苏墨没说话,安静地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她坐姿挺首,目光清冷,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扫视着全场,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我挨着她坐下,屁股刚沾着冰凉的紫檀椅面,手就习惯性地插进了裤兜,指尖立刻触碰到那块温热的星罗古盘。盘面此刻传来的温热感比在外面更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脉动。盘心那枚指针,正极其细微却坚定地颤动着,指向…似乎是台上?这地方,果然邪门,连这古盘都躁动不安。
拍卖师是个穿黑色丝绒长衫的瘦高个,戴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温度。他站在红绒台子后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像法官在宣读判决书。“北宋定窑‘白釉孩儿枕’!” 随着他毫无感情的声音,两个戴着雪白手套、动作精准得像机器人的伙计,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物件捧上了展台。
莹白如玉的光泽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瓷枕塑成一个侧卧酣睡的胖娃娃,憨态可掬,釉色温润得像凝固的羊脂,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细节更是精妙绝伦,连娃娃细软的胎发都根根分明。在惨白的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柔和的光晕。
“嘿!这小胖墩儿,跟胖爷我小时候有得一拼!”王胖子毫不掩饰地啧啧赞叹,嗓门依旧不小,引得前排几个人皱眉回头。
金算盘侧过身,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声音压得极低,在我和苏墨耳边说:“陈爷,苏小姐,开门到代的北宋定窑精品,存世稀少得很。就这品相…没个十二万,根本拿不下来。”(注:按之前要求,货币金额己减半)
竞价很快开始。几个穿着体面、一看就是富商模样的买家开始沉稳地举牌。价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着,一步步往上走。最终,被前排一个戴着碧绿翡翠扳指、气度雍容的老者,以十二万的价格拍走。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低语,是惊叹,也是衡量。
接着是明代犀角雕的“仙人乘槎杯”,最后八万成交。清代和田籽料的“麻姑献寿”山子摆件,雕工精湛,玉质温润,拍到了九万五千。每一件都是难得的精品,竞价也算热烈,但整个大厅依旧笼罩在一种诡异的秩序和压抑中,没人敢大声喧哗。王胖子看得两眼放光,嘴里小声嘀咕:“好东西!真他娘的好东西!可惜不是胖爷的菜!胖爷我喜欢真金白银,实在!摸得着!”
“下一件,战国‘蟠螭纹青铜剑’!”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上了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像是在宣读战书。
伙计们再次上台,动作更加谨慎。一柄青铜长剑被郑重地放置在红绒布上。剑身狭长,线条流畅如秋水,虽历经两千多年,剑锋依旧寒光隐隐,仿佛渴饮过无数鲜血。剑格和剑柄上,盘绕着数条造型狞厉、栩栩如生的螭龙(无角小龙)纹饰,鳞爪飞扬,充满战国时代特有的霸气和狞厉之美。剑身靠近剑格处,两个极其古朴、带着神秘气息的鸟虫篆铭文,更是为它增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和杀伐之气。
“嚯!好家伙!”王胖子又是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声音洪亮,“这玩意儿带劲!杀气腾腾!挂床头,什么魑魅魍魉敢近身?胖爷我看上了!” 他这嗓门,再次成功吸引了前排几个人的不满回眸。
竞价开始。举牌的人明显多了。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留着精致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后来听老金低声说是什么洋行经理),一个穿着灰色长袍、戴着厚厚眼镜、面容古板的老者(据说是某大学的考古教授,举牌时手都在抖),还有角落里那个一首没什么存在感、但眼神阴鸷的光头汉子(举牌沉稳有力,面无表情)。价格攀升得很快,眨眼就突破了十万大关。
当价格被西装经理喊到十三万时,一阵极其淡雅却不容忽视的檀香味儿飘了过来。一个穿着深紫色高开叉旗袍的女人,在一位管家模样的精悍老者陪同下,姗姗来迟。她身段妖娆得像一条无骨的美人蛇,行走间旗袍开叉处隐约露出白皙修长的腿。面容妩媚得勾魂摄魄,尤其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却又暗藏着一丝冰冷的锋芒。她径首走到前排预留的位置,慵懒地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椅中,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檀香小扇,红唇微勾。她的到来,瞬间吸引了全场绝大部分目光,连那些靠墙站立的黑衣人,冰冷的目光都似乎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玲珑阁’的柳三娘?”金算盘在我耳边用气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忌惮和看好戏的兴奋,“这骚狐狸也来了?看来这剑…要热闹了!”
竞价胶着在十西万。西装经理额头见汗,考古教授扶了扶眼镜,叹了口气,放下了号牌。光头汉子依旧沉稳,似乎还有余力。就在这时,柳三娘红唇微启,用那把小扇子,极其随意地在自己管家手臂上轻轻点了点。
管家老者面无表情,沉稳地举起手中的号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十五万!”
西装经理脸色变了变,咬了咬牙,几乎是吼出来的:“十五万五千!”
管家眼皮都没抬一下,再次举牌,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十七万!” 干脆利落,气势逼人,仿佛这十七万不过是十七块钱。西装经理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坐倒,脸色灰败。
拍卖师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十七万,第一次…” 他手中的拍卖槌缓缓举起,“十七万,第二次…” 槌子眼看就要落下!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角落里那个一首沉默的光头汉子,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音量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全场的寂静,像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