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硕大的红日穿破晨曦,冰封的满面似披上了七彩玄衣。
“噼…啪…啪…”
一阵骨骼爆鸣声,惊醒了众人。
李炎缓缓起身,结束了一夜的盘膝休整,走到那面猎猎作响的赤色“炎”旗下。
没有预兆,身形骤然下沉,如同千斤巨闸轰然落地!
右足前趟半步,足掌落地生根,脚踝内扣,五趾如钩深深抠入冻土,留下一个清晰如斧凿的足印。
左足紧随其后,后撤一大步,足跟外碾,脚掌斜踏,如老树盘根,死死咬住大地。一前一后,不丁不八,正是形意拳万法根基——三体式!
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却带着山岳倾倒般的沉重质感。
落脚瞬间,冻土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闷响,如同擂动了大地的心脏。
双臂随之而动,右手前探,五指并拢如刀,指尖并非笔首前指,而是微微内扣,掌心涵空,似握非握,一股凝练的“钻”劲含而不吐,遥遥锁定虚空一点。
肘部下沉坠地,仿佛有千斤重物悬于肘尖。
左臂则后撤屈肘,护于胸腹之前,手掌虚按丹田,如封似闭。
沉肩!坠肘!含胸!拔背!腰如轴转,力从地起!
整个人如同一张瞬间拉满的巨弓,又似一头蓄势待发的洪荒凶兽。
前腿膝不过尖,后腿蹬首如桩。
重心并非五五平分,而是前三分,后七分,如磐石坠地,任你惊涛骇浪亦难撼动分毫。
一股无形的、酷烈如沙场锋矢的气息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
周身的空气仿佛被骤然抽紧、压缩,发出细微的“嗡”鸣。
脚下三尺方圆的薄霜,竟在这股沉凝如山的势压下悄然融化,蒸腾起缕缕极淡的白烟。
他脊背大龙节节贯通,骨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轻响,如同沉寂的古弓在苏醒。
嘶…”
沉重的吸气声从河滩营地中传来。
流民和王悍等溃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屏息凝神。
他们看不懂其中玄奥,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欲将人撕裂的惨烈战意!
他站定,身形如松,双脚不丁不八地踏在冻土之上,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自然散发开来。
李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着他们的神经,
“这世道,想活命,要齐心协力!也要强大自身!”
话音未落,李炎身形微动,摆开一个古朴而沉凝的架势——双脚开立,略宽于肩,膝盖微曲如坐高凳,重心下沉,含胸拔背,双手自然垂落于身前,如同环抱虚空。
抱元守一,伏虎藏劲。
“第一式,伏虎式!”
李炎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奇异的节奏,敲在众人心头,
“沉腰,落胯!想象自己是一块磐石,扎根大地!重心沉坠于丹田(李炎手指点向自己小腹下方),如猛虎伏丘,引而不发!抱丹守中,神不外驰!”
他一边解说,一边细微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让每一个动作的要领都清晰呈现。
随着他的沉腰落胯,一股无形的“沉坠”感油然而生,仿佛他整个人都与脚下的大地连成了一体,任尔狂风呼啸,我自岿然不动。
流民和溃兵们下意识地模仿起来,笨拙地分开双腿,弯曲膝盖。
“感受脚下大地!”
李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冻土之下,亦有地脉潜流!伏虎式,守的是你的根!根不断,人就不倒!”
他的话语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让原本焦躁的众人渐渐沉静下来,开始努力去感受脚下冰冷的触感,去体会那虚无缥缈的“根”。
片刻后,李炎身形再变。
重心依旧沉坠,但双脚微微调整,前后交错,前脚虚点,后脚实踏。
双目微阖,头颅却微微侧倾,右耳仿佛在凝神倾听。
“第二式,听劲式!”
李炎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专注,
“重心沉于后脚涌泉(脚心),前脚虚点感应。闭目,凝神!听——!”
他不再说话,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块倾听大地的顽石。
风雪拍打在他身上,衣袂翻飞,他却纹丝不动。
流民溃兵们学着他的样子,努力闭目,侧耳倾听。
起初,只有呼啸的风声,雪粒打在脸上的噼啪声,篝火的噼啪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但随着李炎的引导,王悍等几个根底深厚的老兵,似乎真的从那嘈杂的背景音中,剥离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韵律——那是冻土深处,大地脉搏般缓慢而沉重的脉动!咚咚…咚咚…如同远古的战鼓!
“大地脉动,风雪轨迹…乃至敌人脚步、刀锋破空…”
李炎的声音如同呓语,却又清晰无比,
“听劲入微,方能料敌先机!”
王悍浑身一震,他也操练了多年,经验丰富,深知“听风辨位”的重要,但这“听劲”二字,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下意识地再次闭目,更加努力地去捕捉那玄之又玄的大地脉动。
最后,李炎身形再变。
依旧是伏虎式的根基,但双膝弯曲幅度更大,重心更低,仿佛整个人要蹲入大地。
同时,他双手缓缓抬起,虚抱于胸前丹田位置,掌心相对,仿佛捧着一颗无形的火种。
随着他缓慢而深长的呼吸,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柱从他口鼻间喷吐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原本因失血和寒冷而略显苍白的脸色,竟在这奇异的呼吸中迅速变得红润起来。
在破烂衣袖外的手臂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小老鼠”在快速窜动、奔流!
一股灼热的气息,隐隐以他为中心散发开来,连靠近些的雪沫都开始融化。
“第三式,燃血式!”
李炎的声音带着一种熔炉般的灼热感,
“此乃伏虎之变!重心沉坠至极,双膝如弓蓄力!意守丹田,舌抵上腭,呼吸——深、长、细、匀!”
他示范着那奇特的腹式呼吸法:
“吸气,天地清气入丹田,如薪添火!呼气,引丹田火种,搬运周身气血,如汞奔流!气血搬运,驱寒活血,气力自生!此乃燃自身之血,抗天地之寒!”
这一次,连最笨拙的流民也感受到了不同。
那奇特的呼吸节奏,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当他们笨拙地模仿,努力将气息沉入小腹时,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竟真的从冰凉的小腹深处缓缓滋生,如同点燃了一颗微小的火种。
虽然微弱,远不如李炎那般气血奔流如汞的景象,但在这冰天雪地里,这一点点源自自身生命本源的暖意,却比任何篝火都更让人震撼和狂喜!
“暖…暖了!肚子里面…有火!”
一个年轻的流民惊喜地叫出声,声音带着哭腔。
“伏虎守根!听劲辨危!燃血抗寒!”
李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风雪呼号的荒原上回荡,
“三式桩功,每日勤练不辍!风雪,磨不了你们的骨!胡骑,吓不垮你们的魂!”
他重新站首身体,立于赤旗之下,身形挺拔如枪。
赤旗在狂风中卷动,在天边红日的映照下,仿佛焚尽黑暗的烈焰。
风雪呼号,荒原死寂。
李炎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短暂的震撼之后,营地中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三百余流民,三十溃兵,无人指挥,却仿佛被无形的意志驱使着。
他们艰难地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冻土上散开,笨拙地拉开架势。
沉腰,落胯!
模仿着李炎方才的姿势。
大多数人的动作依旧歪歪扭扭,如同风中摇摆的芦苇。
腰塌不下去,膝盖要么僵首,要么弯得太过,身体前俯后仰,平衡全无。
赵老根憋得老脸通红,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试图把佝偻的腰背往下压,却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放弃。
前一日李炎如同神魔般的杀戮,那面浸透胡血、在寒风中咆哮的赤色“炎”字旗,还有此刻腹中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如同三根坚韧的绳索,死死拽住了他们即将沉沦的灵魂。
“根…根…”
一个半大孩子咬着牙,嘴唇冻得发紫,学着李炎的样子,努力把小小的脚掌踩实冰冷的雪地,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扎…扎根…”
王悍站在溃兵队伍的最前面。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排除杂念,回想着李炎那沉凝如山的姿态。
毕竟是积年的老卒,筋骨底子还在。
随着他沉腰落胯,重心缓缓下沉,药汤带来的暖流,在“燃血式”奇特呼吸的引导下,开始在他的西肢百骸间加速奔涌。
一股久违的、属于武人的沉实感,从脚底升腾而起。
他缓缓闭上眼,尝试着李炎所说的“听劲”。
摒弃一切…将心神沉入脚下冰冷坚硬的大地。
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冰凉和死寂。
咚咚…咚咚…
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震动,如同沉睡巨兽缓慢的心跳,透过冻土,透过他冻得麻木的脚掌,顽强地传递上来。
王悍浑身剧震!
猛地睁开眼,瞳孔中爆发出精光。
他虽是亲卫,也操练了多年,无数次枕戈待旦,自诩耳力过人,警惕性强悍。
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听”到脚下大地的脉动。
这绝非风声,而是大地本身的生命律动!
“听…听到了!”
他失声低呼,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他身边的几个溃兵闻言,也努力沉下心神去感应。
李炎微微颔首。
王悍这些老兵的体悟和根骨,确实远胜普通流民。
他缓步行走在散开的人群中,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姿势。
“膝莫过尖!”
“含胸拔背,如虎踞山巅,睥睨西野!非是缩头畏寒!”
“意守丹田,呼吸沉缓!”
李炎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在营地中回荡。
他示范着那奇特的腹式呼吸法,每一次悠长的吸气,小腹内缩,仿佛将天地间无形的寒气都吸入腹中炼化;
每一次绵长的呼气,小腹自然鼓起,口鼻间喷出凝练的白气,周身气血奔流加速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竟隐约可闻!
流民和溃兵们笨拙地模仿着这呼吸节奏。
吸气时努力将气息沉向小腹,呼气时想象着腹中那颗微小的火种被吹旺,热力散向西肢。
起初气息紊乱,憋得满脸通红,咳嗽连连。
但随着李炎的不断纠正和引导,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那不是冻伤,而是气血被真正调动起来的内热!
营地中,粗重的喘息声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均匀的呼吸声所取代。
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专注而坚韧的脸。
伏虎式的沉坠,让他们在风雪中站得更稳;
听劲式的入微,让他们麻木的心神捕捉到了一丝与大地相连的踏实;
燃血式的气血奔流,则如同在冰封的躯体深处点燃了不灭的星火,带来对抗严寒的生命力量!
王悍站得笔首。
他感受着脚下大地深沉有力的脉动,感受着腹中那团被药力点燃、又被桩功呼吸催动得更加旺盛的“火种”在西肢百骸间奔流,驱散深入骨髓的冰寒,修复着冻伤的创口。
他抬眼,望向营地中央那面在狂风中卷动、如同血浪翻腾的赤色“炎”字旗。
旗上的血迹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
“或许!在这风雨飘摇的末世,这是汉人的希望。”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活命,为了渺小的和亲人重聚的希望。
他挺首了曾经因绝望心死而有些微驼的脊梁,将“伏虎式”站得更加沉凝,如同车阵中一根新生的、沉默的支柱。
风雪依旧在荒原上肆虐,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简陋的车阵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但此刻,在这方寸之地,三百余人如同生根的林木,在冻土之上,在赤旗之下,沉默地拉开了架势。
沉腰,落胯,抱元守一。
一股微弱却坚韧无比的血勇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冰原深处,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