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张府门前刚挂起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张十一踩着这光影迈进后院,便见小西从影壁后跑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未褪的紧张。
“少爷!少…少爷!王老虎…王老虎带人过来了!就在前厅候着!”小西的声音压得低,却透着惊惶。
张十一眉头微蹙,还未及答话,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父面色凝重地从书房方向匆匆走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显然小西己先将消息报给了他。张父甚至没看儿子一眼,只低声道:“祸事临头了…我去取银子…你…你且去应付着…”声音里是强压下的焦虑与无奈,以为对方是趁夜逼债。
“爹,我去看看。”十一声音沉稳,拍了拍父亲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整了整衣襟,神色平静地走向灯火通明的前厅。
厅内,王老虎、刘疤脸等一众平日里横着走的角色,此刻却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站着,全无白日里的嚣张气焰。王老虎那魁梧的身躯甚至显得有些佝偻,脸上努力挤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见张十一进来,王老虎连忙抢上前几步,双手抱拳,腰弯得极低,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和谄媚:
“哎呀!张老弟!您可回来了!”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之前…之前都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是我王老虎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老弟!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有些磨损的纸,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张十一面前,“喏,这是…这是那张欠条。老弟您收好!从今往后,您的事就是我王老虎的事!‘翻江倒海’那块宝地,谁敢去撒野闹事,您只管差人给我捎句话!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他拍着厚实的胸脯,砰砰作响,信誓旦旦。
就在这时,张父抱着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盒,一步跨进前厅门槛。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预想中剑拔弩张的逼债场景没有出现,反倒是城北一霸正对着自己儿子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奉还欠条!他一时愕然,手中的木盒都忘了放下,只愣愣地看着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费解:“十一…这…这是?”
十一对父亲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爹,没事了。事情都解决了。”他转向王老虎,接过张欠条,而是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深色木牌,牌子上浮雕着翻涌的浪花和“翻江”二字,正是“翻江倒海”特制的会员令牌。他将令牌递过去:“王老大言重了。这是小店的一点心意,凭此令牌,一年内可在‘翻江倒海’免费用十次席面。之前种种,就此两清。”
王老虎眼睛一亮,连忙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木质温润,雕工也显精致。他翻来覆去看了两眼,脸上的谄笑更盛:“哎哟!张老弟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以后常来常往!常来常往!”他又是一番殷勤的寒暄,见十一父子似乎并无深谈之意,便识趣地拱手告辞,带着手下迅速消失在张府门外的夜色里,仿佛生怕走慢一步再生变故。
厅内重归寂静。张父放下木盒,看着儿子,依旧满腹疑云。十一这才将白日里知府大人如何震怒,王权如何以雷霆手段慑服王老虎等人,逼气奉还欠条并承诺不再滋扰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张父听着,脸上的凝重一点点化开,最终长长吁出一口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浊气,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喃喃道:“原来如此…
十一走到烛台边,举起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欠条,毫不犹豫地将一角凑近跳跃的火苗。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将那些曾令张家寝食难安的墨字化作缕缕青烟和灰烬,飘散在空气中。火光映照着十一平静而坚毅的脸庞。
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张父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额头:“对了!明日我得去趟赵员外府上,把今天借的那三千两银子还了。欠着人情,心里总是不踏实。”
“借钱?”十一一愣,看向父亲,“爹,您何时向赵员外借了银子?”
张父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苦涩,叹口气,将白天在赵府如何借款,如何只借到三千两,自己又如何打算变卖玉瓶凑数的经过,低声讲述了一遍。言语间虽极力克制,那份被世交轻视的难堪与无奈,依旧清晰可辨。
十一静静地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被温和取代。他握住父亲的手,声音沉稳:“爹,明日我陪您一起去。”
张府门外,更深露重。
王老虎一行人走出老远,首到拐进一条昏暗的小巷,才敢放缓脚步。王老虎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真他娘的晦气!本想趁着那败家子生意红火,去他店里白吃白喝几顿,顺便收点利息钱!谁知道…谁知道正撞上王权那尊瘟神!”想起王权那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和腰间晃眼的佩刀,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旁边的刘疤脸也苦着脸附和:“大哥,咱们这回可真是栽了!王师爷那边…咱们孝敬的数目也不少啊!今天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咱们留啊!”
“面子?命都快没了还要面子?”王老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泄了气,烦躁地挥挥手,“告诉手底下所有兄弟,以后都把招子给我放亮点!那个张十一,现在就是咱们惹不起的祖宗!都给我绕着‘翻江倒海’走!谁敢去触霉头,老子先扒了他的皮!”
“是,大哥!”刘疤脸连忙应下,又想起那块令牌,忍不住嘀咕,“不过…那败家子,倒还挺会做人。这令牌…”他瞄了瞄王老虎手里的木牌。
王老虎借着昏暗的光线,又了一下那块光滑的“翻江”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的窝囊气稍稍平复了些。他哼了一声,语气复杂:“倒是个明白人…知道给个台阶下。看来这败家子,是真有点不一样了。”他掂量着令牌,像是在掂量张十一的分量,最终将其小心揣入怀中,“走吧,这倒霉催的鬼天气!”一行人骂骂咧咧,身影很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