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空气中弥漫一股令人窒息的闷热。烈日藏在乌云后,却仍能让地上凡人感受到它的灼人热浪。
灵乌城东免费学堂,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源源不断从城外涌来。
西层高的木楼,迎来它史上以来最多的客人。
来领粥的百姓、奴隶人挤人。木楼的里面、外面、楼上、楼下人头攒动。汉子们大多赤脚着地,粗布短褐,汗珠顺着脖颈滚落,浸湿短衣;妇女们则用长袖长裙包得严实,情况好些的,用竹扇、草帽扇风,情况差些的,摆着衣袖口感受片刻清风,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黏腻热气。
人太多,陈盼娣带着何二妹来得晚,抢不到位置,灵机一动,爬上了对面茶楼屋顶。
何二妹不解:“盼娣姐,大狗哥让我们来领粥,我们不挤进去怎么拿到粥啊?”
“嘘!小声点,莫要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陈盼娣趴在滚烫瓦片,压低何二妹的头,探出眼睛,看向对面木楼,“你看,木楼里都是人,外面也全是人,像发粥的样子吗?”
何二妹以前领过一两次富人家的救济粥,每次都要排好队、不准吵才行。
“不像。”
“对,铁姨不是说了吗?要先听官话,能说出几句官话后,不但能领到粥,还能领到钱。等下,你要好好听。”
“嗯嗯。”
……
“让一让!让一让!”
城防兵在水泄不通的街道上,开出一条道,尔后,在木楼和茶楼中间的道路上,搭了一个简易木台。
还活着的断手男与两具尸体,被一同押上木台,百姓奴隶大惊:
“今日要讲什么书?竟还有真的尸体。”
“咦!我认识那人!那不是何家村里正的大儿子吗?”
“你消息太慢了,现在何家村的里正都己经换人喽!”
“哈哈哈!参天有眼,何大儿的手断了!”一老汉笑容满面,汗水顺着岁月沟壑蜿蜒而下。
旁边一年轻屠夫斜眼瞥了老汉一眼:”老丈也爱看杀猪?"
炎炎夏日,老汉莫名打了个寒战,尴尬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牙齿,“他是你亲戚吗?”
年轻屠夫掏出后腰杀猪刀,爱惜地擦拭刀刃,“不认识。”
老汉怎会相信?见他杀意腾腾,以为找到了同伴,气愤道:
“这何大儿仗着他爹认识贺葵安,在几个村里横行霸道,今日总算要遭报应了!老汉我来领口粥喝,倒没想到还真能看出好戏。”
年轻屠夫不置可否冷哼一声,手里不住把玩杀猪刀,目光却越过人群,望向木台。台子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都看清即将发生的一切。台面上暗红污渍层层叠叠,看样子是从刑场特地搬过来的。
三头好猪被绑在木桩上,供人点评、唾骂。
“听说陈西昨夜想强占了隔壁寡妇,被寡妇砍了手。”一个背药篓的妇人压低声音,眼眸却闪烁兴奋光芒。
“何止啊!”一年轻姑娘手里编着草鞋,感叹:“那寡妇也真是好命,砍了两个人,郡守大人不但不罚她,还力保她,你们说是为啥啊?难道……”
姑娘低声喃喃,“难道大人看上她了?”
“呸呸!你可别乱说。”背药篓妇人伏到姑娘耳边,神神秘秘道:“这事我只跟你说,你可别同旁人讲。”
年轻姑娘点头,手里动作慢了些许。
“这何阿铁啊,从小就跟着她公爹学打铁,这打铁技术哟,杠杠好。现在外面都打仗呢,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到灵乌来,郡守又是招兵又是查封花楼,可不就是为了保护灵乌、提升兵力吗?那士兵打仗这刀啊、箭啊,都离不开铁匠。”
年轻姑娘似懂非懂点点头,“可是她一女人怎么打铁?光着胳膊站在男人堆里吗?”
“站男人堆里又如何,你去看看,那些在家骂骂咧咧的汉子们,在她面前都乖的不得了呢!”
年轻姑娘手里编草鞋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出嫁了,未婚夫各方面都好,就是爱喝酒,喝完酒就开始撒泼,村里打老婆的汉子数不胜数,她那未婚夫很难说不打,若她也能像何寡妇这样,有一门技术,是不是也能得到郡守大人保护?
不知不觉,人群议论声越来越大,像一群蝉叫个没完。
砰砰砰——
鼓声沉闷、有节奏,压过人群嘈杂。众人安静下来,伸长脖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玄法在万众瞩目下,一身降色官服整齐,走上木台。
“大人来了!大人来人!”
“拜见大人!”
……
“安静。”玄法衣袖一挥,一个故事脱口而出。
临近午间三刻。
玄法展开竹简,高声宣读罪状:”犯人陈西,好赌成性,强抢民女......罪证确凿,依大悦律法,判处斩立决!"
“犯人陈西婆娘……”
“犯人何大儿……”
每宣读一条罪状,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近百曾被三人欺压过的人,忍不住朝木台三人扔土块石子。
何大儿己数不清被砸了多少次,呆滞地望向北方——何家村的方向,仿佛灵魂早己离开躯体。
也许到死,他都不知道他错在哪里。何家村那么多人欺负何寡妇,怎么就他一人被砍了手,现在还要被砍头?他爹呢?他爹为什么不来救他?
姜迅借助随身屋,隐藏在人群边缘,眉头微蹙。出于本能,她不愿看到人类彼此伤害,而她又明白,这里不是星际,百姓普遍素质低下,无法独立思考,稍微引导一下,一场血腥、群情激愤的审判就开始了,况且,百姓思想固化,需要这种血腥刺激才能打开口子,玄法做得很对。
不过……
姜迅看着百姓们兴奋扭曲面孔,还是忍不住失望。
陈西夫妇、何大儿确实罪大恶极,但这些人呢?他们有反思自己吗?
与陈西夫妇、何大儿做了类似事情的人呢?他们有害怕畏惧吗?
集体思想意识非一朝一夕形成,要想改,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
目标一致时,玄法做事,姜迅还是很放心的,故而,她没有再看下去,命随身屋飞向白虎峡,一为洗眼睛,二为收集资料为后续开河道做准备。
"午时三刻己到!"玄法高声宣布。
刽子手踏步上台之前,一个年轻屠夫飞身上台,“大人,我是曹刽,灵乌曹家村的屠夫,杀了十年猪,最知道怎么宰痛而不死。”
玄法观青年莫约二十五岁,血气方刚,脸型窄而凌厉,颧骨略高,整张脸精致又透着一股野性狠戾,袒露胸膛前挂了枚冰裂纹玉佩,后腰别着的杀猪刀品相不凡。
颔首同意。
曹刽走到陈西身后,取下后腰杀猪刀。
恰逢此时,天空乌云散去,日光洒到杀猪刀利刃,反射出剧烈光芒,刺得围观者眼睛一闭。台下众人下意识后退一步,数息之后,才回过神,踮起脚尖,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
茶楼屋顶,陈盼娣眼眶发热,视线模糊,泪珠在眼眸打着转儿,就是不落下来。
何二妹抱住陈盼娣手臂,低声安慰:“盼娣姐,你想哭就哭吧,没事的。”
“不!”
陈盼娣坚定摇头,“我说过,我不会再为他们俩掉一滴眼泪。”
她想起十岁时听到爹娘要把她买花楼时的惶恐,想起冬日睡漏风柴房的寒冷,想起一个又一个巴掌……
现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十三岁女孩瘦小却坚强,抬手擦眼上汗水,却发现是泪水。
娘总说没人要的女孩是浮萍,永远孤立无助,随风飘流,任人摆布。
然而,这一刻,陈盼娣却觉得自己是蒲公英,可以飞很远很远,落到哪里,便能在哪里落地生根,成家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