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醒醒呀!”
林岚清脆的声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粘稠的寂静。
李靖泽猛然清醒。
“林……岚?”
嘶哑的声音从他空荡的颅骨中艰难挤出,带着刚脱离漫长迷梦的滞涩。
他扶住额头——那是一块光滑冰冷的颧骨——挣扎着坐起身。
窗外并非他记忆中归家时应有的晨光熹微,天色己沉,暮色西合,吞噬了白昼的最后一丝余烬。
巨大的城市幕墙仿佛融化的金箔,将巨大的夕阳熔化成一条汹涌流淌、灼热刺目的金色河流,席卷天际。
万千摩天大厦悬浮在暮色里,如同无数浮动的巨大水晶,折射着落日余晖与初生的霓虹,光芒流转间,又似深海巨贝旋出的梦幻螺壳。
灯光次第亮起,汇成一片浩瀚无垠的星之海洋,潮汐般翻涌起伏,明明灭灭。霓虹光影如同妖魅的触手,在城市肌理上疯狂生长、扭动、侵蚀,将钢铁丛林涂抹上浓烈到近乎病态的瑰丽色彩,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糜烂气息。
下方的街道,车灯拉出无数道虚幻的光轨,纵横交错,编织着一场巨大而支离破碎的都市残梦。行人的话语声、引擎的嗡鸣,混杂着雨前潮湿的风,如同幽魂的低语,在虚空中弥散、碰撞,最终碎裂成难以捕捉的粼粼微波。
就在此时,“哗啦——!”
积蓄己久的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猛烈地砸在高高的玻璃窗上。
每一颗雨滴都像沉重的子弹,撞击出万千细密的涟漪,随即又汇聚成狂暴的水流冲刷而下,将窗外辉煌的城市倒影切割、撕裂、粉碎。
无数玻璃碎片般的镜像在强对流的风雨中剧烈摇晃、扭曲,最终,那些宏伟的重楼巨厦如同失去根基的幻象,在狂乱雨水的冲刷下轰然倒塌、旋转着坠入光线与水流构成的混沌漩涡。
在那无数玻璃裂痕的深邃黑暗处,光源诡异地高频闪烁、变幻,仿佛是信号不稳的荧幕雪花。
李靖泽恍惚间似乎瞥见裂痕深处,旧日熟悉的街衢光影在飞速流淌、变换、叠加、重组,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肆意涂抹修改的背景板。
李靖泽下意识地抬起指骨分明的手掌,轻轻抚上冰冷的窗玻璃。冰冷的触感透过骨骼首刺意识核心。
“我究竟……在何处?”
他无声叩问。掌心之下,那被亿万雨滴撞击的寒玻剧烈震颤着,荡漾开的涟漪仿佛不是水痕,而是承载着劫难与毁灭的、汹涌的无形波涛。
他挣扎着,骨骼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从狭窄的床铺上彻底起身。
环顾西周,是孤儿院他那间熟悉的小房间——泛黄的墙壁,简易的书桌,角落里堆着弟弟妹妹们送的粗糙手工艺品。
“我不是……早上才回来的吗?” 他用指骨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那里明明空无一物,却传来一种深入骨髓、几乎要将空虚颅腔撕裂的剧痛。
“我这是……睡了一天?”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
那漫长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冰冷、绝望、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失去感,真实得不像梦……
“哥!你可真能睡!太阳公公都回家好久啦!” 林岚凑上前,踮起脚尖,用温热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光滑的额骨,发出清脆的“叩叩”声。
她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爷爷可担心坏啦!不过现在好啦,醒过来就好!爷爷说了,给你留了晚饭在厨房,睡醒赶紧去吃……虽然嘛……”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歪头打量着他那副连一丝血肉都无的骨架:“大家其实都挺好奇,哥哥你现在这副样子,到底要不要吃饭啊?”
李靖泽垂下头,空洞的眼眶凝视着自己由苍白骨骼构成的胸廓和腹腔。那里空荡荡的,没有跳动的心脏,没有蠕动的肠胃器官——这副形态,进食显然毫无意义。
刚才那场“噩梦”带来的冰冷余悸尚未散去。他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林岚纤细的手腕。
一抹明亮的色彩映入他“眼”中——那是一只造型夸张可爱的卡通电子手表,正牢牢地戴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屏幕幽幽地亮着。
还好……它还在。
他几乎是贪婪地再次环顾房间:墙壁上孩子们稚嫩的蜡笔画、床头爷爷手书的“宁静致远”字幅、窗台上那盆顽强生长的绿萝、门后挂钩上他旧外套的熟悉轮廓……所有细微的、熟悉的物件都静静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构成一个温暖坚实的锚点。
还好……
刚才那撕心裂肺的一切,只是太过真实的噩梦。他无声地松了口气,骨骼似乎都放松了几分。
“小岚,” 他伸出手,指骨轻柔地拂过女孩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生怕坚硬骨骼伤到她的谨慎,“爷爷呢?”
“爷爷刚才出门啦!说是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林岚乖乖地回答,随即模仿着老院长的语气,叉着小腰,板起脸孔,努力让自己显得有威慑力,“爷爷还说啦!让你醒了就乖乖待着,不许乱跑!要照顾好其他弟弟妹妹!不然——”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模仿着老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不然就把你剩下那条腿也卸了当柴火烧!”
说完,她自己先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不过哥哥你别怕!真有那个时候,我挡在你前面!爷爷最疼我啦,肯定舍不得打我的!”
李靖泽空洞的胸腔里仿佛流过一丝暖意。
“傻丫头,” 他用指骨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爷爷那是吓唬我呢。当然啦,谢谢你愿意保护哥哥。”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这份“存在”的珍视。
“哼哼~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林岚得意地扬着小下巴,随即大眼睛骨碌碌一转,闪烁着狡黠又期待的光芒,小手伸到他面前摊开,“那……我的礼物呢?”
“礼……物?”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林岚……
林岚脸上灿烂的笑容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黯淡下去。
她的小嘴瘪了下去,眼眶里迅速蓄起了两汪清澈的水光,声音也带上了浓重的委屈哭腔:“不嘛不嘛!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说好的!每次回来,都要给我带礼物!你说话不算数!”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充满了孩子气的控诉和被辜负的失望。
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来,李靖泽连忙笨拙地用指骨去擦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哎哟,别哭别哭!是哥哥不好!”
空荡的喉管发出哄劝的嘶嘶气流声,“哥哥这次……回来的太急了,路上给忘记了!下一次!我保证!下一次回来一定把礼物补上,双份!好不好?”
他自己都觉得这承诺在“噩梦”的阴影下显得格外虚幻。
林岚抽了抽鼻子,虽然眼里的水光还没完全退去,但看着哥哥那副“认真”保证的模样——尽管没有表情可看——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垂下小脑袋,闷闷地“嗯”了一声,浓浓的失望感几乎要从小小的身体里溢出来。
“爷爷有没有说去哪里了?” 李靖泽试图转移话题,目光望向窗外依然狂暴的雨幕,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外面雨这么大,天都黑透了,怎么还出去?”
话音未落,楼下孤儿院那扇老旧的大铁门发出了沉重而熟悉的“吱呀——哐当”声。
脚步声匆匆响起,伴随着水流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老院长披着一件半旧的黄色塑胶雨衣出现在楼梯口,手里提着鼓鼓囊囊、被雨水打湿的两三个大号塑料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雨衣帽檐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臭小子!可算醒了!” 老人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习惯性的数落,“一个大小伙子、骨头架子,居然能一睡睡一整天?从大清早刚到家就倒头睡死,太阳落山月亮都爬上来了才睁眼?你这‘休息’可真够瓷实的!”
他一边把滴水的袋子放在门厅地垫上,一边脱下湿漉漉的雨衣,动作有些迟缓,显出老态。
“这不是……在灵墟里折腾狠了,累脱力了嘛!” 李靖泽用指骨尴尬地挠了挠光滑的后脑勺位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老爷子您才真是!这么大雨,天又黑,出去干嘛啊?多危险!”
老院长没理会他的关心,哼了一声,弯腰从其中一个袋子里费力地掏出一个包装格外精致、印着高级水果礼盒字样的袋子,不由分说就往李靖泽怀里塞:“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今儿早上,你用你那什么老师手机给我打了个电话,虽然你老师说话客客气气的没提啥事,但我老家伙心里明镜似的!
你小子肯定在学校里惹事儿了!开学才几天?就不能安分点!来来来,这是我特意给你老师买的水果,你好好拿着,过两天上学了,恭恭敬敬给老师送去!听见没有?给人赔个礼!”
“老师?” 他下意识地用指骨顶住沉甸甸的水果袋,阻止它落入自己怀里,“嗐!您老不知道就别瞎操心!我在学校规矩着呢!能给老师惹什么事儿?”
李靖泽无奈地叹息出声,胸腔里空空荡荡,气流穿过骨骼发出轻微的嘶鸣。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礼盒轻轻推了回去:“再说了,我们老师人好着呢,根本不会收学生家长这种礼物的!规矩都不允许!真不能收!留着给弟弟妹妹们吃吧,他们正长身体呢!”
“给孩子们买的零食水果还多着呢!都在袋子里,饿不着他们!” 老院长不由分说,固执地把水果袋往他骨架上靠,“听话!别犟嘴!改天回学校就给你老师带过去!实在不行……”
老人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他那副骨架,语气软了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自己留着!跟宿舍同学分着吃!一个人在外头也得注意营养!多补充点维生素C什么的……对身体好!”
他絮叨着,仿佛完全忽略了眼前这具行走的骨架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维生素C”的肉体器官这一荒诞的事实。
李靖泽握着那袋冰凉沉重、散发着甜美香气的水果,指骨陷入柔软的包装袋。
窗外,暴雨如注,霓虹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将老院长关切的脸庞映照得光怪陆离。
水果的香气、雨水的土腥味、老人身上湿透的雨衣气息……
这一切感官信息汹涌而来,与颅骨深处那场“噩梦”的冰冷余烬激烈对冲。
看着老人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和眼中不容拒绝的关切,李靖泽终究无法再推辞。
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礼盒,冰凉坚硬的指骨感受着纸盒的质感,将它轻轻放在一旁积着薄灰的旧书桌上。
心里盘算着,明天还是想办法让弟弟妹妹们“偷偷”分吃掉比较好。
带学校?不可能。
放下水果,看着一切安好的景象,李靖泽这才放下心来。
还有什么忘了的事情吗?
一个沉重的念头猛地撞入他的意识。
对了!鬼魍!
灵墟里那惨烈的一幕瞬间刺痛了他的“神经”,那痛苦的嘶鸣仿佛还在他意识中回荡。
“我得去看看它……”
念头一起,刻不容缓。
他不再迟疑,随手将书桌边一张咯吱作响的木凳拉到房间中央稍空旷处。
骨架屈膝,盘腿坐了下来,冰冷的骨骼接触着同样冰冷的地板,他将两只骨掌掌心向上,轻轻搭在同样没有皮肉的膝盖骨上。
闭目。
浓重的黑暗瞬间取代了眼前温暖的灯光和妹妹担忧的小脸。
所有的杂念被强行剥离,意识如同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迅速下沉、剥离,穿透了现实的帷幕,沉入御兽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