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厨房后院的流水声停了，蒋琳大概己经离开，前厅只剩下挂钟指针不疾不徐的“嗒嗒”声，以及角落鱼缸里氧气泵发出的微弱气泡破裂声——“啵…啵…”
今天下午西时芳华其她三人有事，就她一人值班。
三点十分。
那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暖色调的街角。
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那顶深蓝色软呢帽的边缘泛着一圈柔和的金光。
当他走近，陈九华望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庞。
这让她心头莫名一软。
“叮铃——欢迎光临！”门口的智能播报声响起。
门被推开，带进一缕微凉的、带着暮春草木气息的风。
陈九华抬起头，唇角的笑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却清晰地扩散开。
她放下手中那团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糯米粉团，指尖在蓝白格子的棉桌布上不经意地画了个小小的圈。
“路上还好？”她起身，声音里浸润着一种家常的、炉火般安稳的暖意。
“嗯，有风，但落日很好。”
春上摘下帽子，露出稀疏却梳理得整齐的头发，动作间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从容。
他走到她对面，手指拂过椅背，拉开那张颜色略深的椅子——椅背上搭着一条陈九华常用的、洗得发软的米白色亚麻围裙，带着淡淡的面粉和皂角气息。
他坐下时，几不可闻地轻吸了口气，腰背挺首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骑士般的坚持。
“风里还裹着寒气呢。”
陈九华走向茶水柜，拿起那只米白色、绘着金黄梨子的保温杯。
夕阳恰好穿过窗户，落在杯身上，那只憨态可掬的梨子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她拧开杯盖，将保温壶里温着的冰糖雪梨汤徐徐注入杯中。
澄澈的汤水在杯中旋转，几片炖得近乎透明的雪梨片在其中沉浮，热气携带着清甜的梨香袅袅升腾，在琥珀色的光线里拉出缠绵的丝缕。
她将杯子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布上。
“小心烫。梨肉都化了，正好入口。”
她顿了顿从桌角那个棕色小药盒旁拿起一张叠得方正的、印着小碎花的纸巾，自然地递过去。
春上接过那张带着她指尖温度的纸巾，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果然触到那片小小的绒毛，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尴尬与赧然。
他低头，用纸巾仔细擦拭着，像个被细心照顾的孩子。
放下纸巾，他双手捧起温热的杯子，没有立刻喝，而是先低头，深深地嗅了一下那清甜温暖的气息，仿佛在汲取某种珍贵的能量。
然后才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啜饮了一小口。
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时，他满足地闭上眼，喉结轻轻滚动，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嗯……”一声长长的、带着慰叹的鼻音，胜过千言万语。
九华望着春上的模样，猛地想到了那个梦，脸腾的红了，赶紧转身掩饰的用手中的抹布，抹了一下桌角，进了后厨。
夕阳的光线更加低垂、柔和，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包裹。
光斑在格子桌布上移动，将陈九华推过来的那本食谱笔记封面上的烫金字映得闪闪发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静谧的甜蜜。
他小口啜饮的声音，杯底轻碰桌面的微响，她偶尔翻动笔记时纸页的沙沙声，甚至鱼缸里那单调的“啵…啵…”气泡声，都交织成一首只属于他们的、轻柔的黄昏小调。
几十年的沧桑与半生的等待，仿佛都被这琥珀色的时光轻轻熨平，只剩下此刻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与安然。
保温杯里的汤水下降了小半。
春上捧着杯子，目光投向窗外。
夕阳给新绿的叶片镶上了金边，几只归巢的鸟儿掠过天际。
他的眼神有些悠远，带着一种历尽千帆后的平和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嘴角却带着一抹温柔的弧度。
陈九华停下手中的笔，静静地凝视着他沐浴在夕照中的侧脸，那稀疏的发丝在光线下近乎透明。
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耐心地等着，仿佛在欣赏一幅令她心安的风景。
和梦里的细节一样，九华又想起了那个梦，心漏跳了一下。
过了片刻，春上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缓缓转过头。
夕阳正好映在他眼底，那里面没有了年轻时的锋芒，只有被岁月冲刷过的、清澈而深邃的湖泊，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春上看着九华脸上荡开的红晕，愣了愣。
“在想什么？”九华轻声问，声音柔得像怕惊扰了栖息在光里的精灵。
春上看着她，目光在她的些许银丝和眼角的纹路上流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在想那一排排货车，那一棵棵老树”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树叶特别特别的绿，这时有个小姑娘，穿着镶嵌小花的连衣裙……从车旁飘然而过……”
他的视线落在她耳畔，仿佛穿越时空，又看见了那个扎着辫子、穿着连衣裙的少女。他顿了顿，眼底泛起一丝的微光，声音更轻了，
“那年你十八，我二十……如果能一首那样走下去，该多好。”
这突如其来的、具体到细节的回忆，带着久违的青涩气息和沉重的思念，像一根柔软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撩拨了陈九华心底最深的弦。
她的眼眶瞬间发热，喉咙也有些发紧。
上一世的事，他居然也……他的那道记忆之门是什么时候……以前一首以为……他只是划到了那片刻的碎片……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梨香和暮春的气息让她稍稍平复。
然后，她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方桌，那只布满揉面薄茧的手，带着温暖的力道，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他那只放在桌面、微微蜷起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背上那些因反复输液而略显粗糙的皮肤纹理和淡褐色的斑点。
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傻瓜，”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异常温柔坚定，
“那个地方，这一世不过是个篮球场。”
她的拇指极其轻柔地在他手背上了一下，像是在抚平那些看不见的伤痕，
“曾经的那条河改了道。我们也都老了。”
她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不管未来如何，但这一刻的美好是真实的，为什么要放手？
九华的目光越来越柔软，如温暖的潮水般将他包裹，声音里充满了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珍重，
“可你看，那年的槐花，它的香气是不是还在今天的梨汤里？兜兜转转，该遇见的，总会遇见。该坐在一起喝碗热汤的，老天爷总会安排。”
她微微倾身，目光更加专注地望进他眼底深处，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过去的，就让它留在过去吧。我们剩下的时间，”
她另一只手指了指窗外渐沉的夕阳，又指了指两人紧扣的手，
“就要像这碗汤一样，温温热热，清清甜甜，一滴……都不能浪费。”
春上的手指微微颤动，然后坚定地翻转过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微凉却有力的掌心中。
他的拇指缓缓地、珍惜地着她指关节上因常年劳作而略微变形的骨节，仿佛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看着她，不再年轻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少年时更为汹涌、也更为深沉的情感洪流——
那里面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迟来的顿悟，更有一种愿将余生每一寸光阴都细细酿造成蜜的虔诚。
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越过窗棂，恰好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将那些岁月的沟壑都镀上了温暖的釉色。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紧到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都嵌入对方的掌纹里。
他低下头，再次捧起那杯雪梨汤，对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声音低沉得像一句古老的祷词，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满足与承诺：
“是。九华，我听你的。”
他抬起眼，目光与她胶着在一起，那里面有泪光在夕阳下闪烁，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无比温煦、无比释然的笑容，如同晚霞映照下平静的港湾，
“这碗汤，我们一起慢慢喝。以后的每一碗……都刚刚好。”
窗外，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小小的“雅韵厨房”里，暖黄的灯光悄然亮起，温柔地笼罩着这对年逾半百的爱侣。
他们静静相对而坐，手紧紧相握，自然拥吻在一起。
分享着一杯尚有余温的雪梨汤，分享着劫后余生里每一个平凡却珍贵的黄昏。
好像在补偿这两世的情。
那些逝去的青春、错过的流年、生死边缘的挣扎，都化作此刻掌心传递的温度和唇齿间清甜的余韵，沉淀为红尘烟火里，一曲独一无二、至醇至厚的黄昏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