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西年(公元348年)深秋,邺城皇宫的朝殿笼罩在铅灰色的云层下。
晨雾裹挟着寒意,缠绕在丹墀两侧的青铜蟠龙柱上,龙首口中衔着的夜明珠蒙着一层霜翳,黯淡无光。
冉闵身着玄色鱼鳞甲,甲片接缝处还残留着昨日在粮仓沾染的血渍,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宛如蛰伏的暗涌。
黄门侍郎跌跌撞撞闯入时,袍角扫过蟠龙柱基座,惊起一片尘灰。
“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溅满泥浆,“泰山太守急奏,兖州乞活军斩杀羯族督邮,裹挟十万流民向邺城而来!”
朝堂瞬间炸开锅。
羯族权贵们的金错刀鞘撞在青玉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汉族官员们则低头垂目,袖中的手指攥得发白。
冉闵抬眼望去,石虎端坐在九旒金銮椅上,臃肿的身躯将龙椅压得吱呀作响,耳垂上的西域珍珠随着喘息剧烈晃动,折射出冷冽的光。
“石闵,”石虎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链在刮擦,“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冉闵,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少年将领紧绷的下颌。
冉闵深吸一口气,铠甲缝隙间灌进的冷风刺得他后颈发疼。他想起昨夜在西门与乞活军的密会,王霸说起兖州汉民易子而食时颤抖的双手,想起史料中记载的石虎晚年的暴戾——这个亲手杀死自己两个儿子的暴君,此刻正用屠刀般的目光审视着他。
“陛下,”冉闵上前半步,玄甲碰撞声清脆如裂冰,“乞活军作乱,皆因石虎台征调太过严苛。
自去年起,各州汉奴每日劳作十六时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臣恳请暂停劳役,开仓赈济流民。”
殿内死寂片刻,随即响起刺耳的嘲笑声。
中书令孟准尖着嗓子道:“石将军此言差矣!我大赵铁骑天下无敌,岂容刁民作乱?当派大军镇压,以儆效尤!”他腰间的琥珀兽首佩饰随着话音摇晃,折射出贪婪的光。
冉闵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前世在图书馆读到孟准怂恿石遵诛杀自己的记载如毒蛇噬心。
“孟大人可知,”他冷冷扫视群臣,“兖州今年蝗灾,树皮草根皆被啃食殆尽。
羯族督邮却强征汉女为军妓,稍有不从便剜目割舌。如此暴政,与桀纣何异?”
“放肆!”石虎猛地拍案,鎏金龙纹案几上的青铜酒樽应声翻倒,暗红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成河,“你身为羯族将军,竟替汉人说话!莫非想步你父亲的后尘?”
殿内温度骤降。
冉闵想起史料中父亲冉瞻被剁成肉酱的惨状,喉间泛起铁锈味。
他突然单膝跪地,铠甲撞地声震得蟠龙柱上的铜铃嗡嗡作响:“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但恳请陛下以大赵基业为重。若继续施暴,恐步前赵刘聪后尘!”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当年刘聪因暴虐失人心,致使前赵分崩离析,正是石虎最忌讳的往事。
石虎的呼吸变得粗重,肥胖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抓出深深的凹痕,半晌才挤出一句:“退朝!此事容后再议。”
未时三刻,西市米铺的地窖里弥漫着陈米的霉味与血腥气。冉闵掀开粗布门帘,腐木台阶上还残留着几串血脚印,蜿蜒向深处。
李农正在擦拭环首刀,刀刃上暗红的血渍与他粗布短褐上的补丁相映成趣,这个未来将与他共写杀胡令的汉子,此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石将军亲临,李某惶恐。”李农抱拳行礼,腕间露出的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猛兽利爪撕扯过。
冉闵环顾西周,墙角麻袋上盖着的半片白玉兰花瓣己经枯萎,却依然倔强地舒展着褶皱。
“泰山太守己反,”他压低声音,“但石虎密令石琨集结三万羯骑,不日将开赴兖州。我们必须在三日内截断粮道。”
李农展开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太行山铁堡的乞活军可出两千死士,但羯族在滏口陉设了七座烽火台。
一旦狼烟起,三日之内援军必至。”他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玄武仓,“这里屯着整个冀州的粮草,若能夺下......”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传来震动。冉闵瞳孔骤缩——是骑兵的马蹄声,至少五百骑!他猛地吹灭油灯,地窖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地窖有密道!”李农抓住冉闵的手腕,粗粝的手掌传递着灼人的温度。两人刚钻进砖石缝隙,就听见地窖门被撞开的巨响,羯族士兵的呼喝声清晰可闻:“搜!石闵那小子肯定在附近!”
冉闵背靠潮湿的石壁,听着头顶传来的脚步声。
李农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将军,定是出了内奸。”黑暗中,冉闵想起今晨阿依莎递来的玉佩——那是乞活军叛徒的标记。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他在心中暗自盘算:必须赶在天亮前清理门户。
子夜时分,玄武仓的瞭望塔上飘着血雾。
冉闵潜伏在粮仓西侧的柴草垛后,望着仓门前摇曳的火把。二十名羯族士兵正在踢打一个偷粮的汉人老妇,皮靴踹在肋骨上的闷响混着哭嚎,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动手。”他压低声音。二十名乞活军死士如鬼魅般跃起,短刀抹过羯兵咽喉的瞬间,冉闵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瞭望塔上响起梆子声,三长两短——这是遇袭的信号!
“不好!”冉闵刚要冲向仓门,箭矢破空声骤然响起。
他本能地翻滚,一支羽箭擦着铠甲扎进地面,箭尾的雕翎还在簌簌颤动。黑暗中,石琨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石闵,你果然在此!”
火把亮起的刹那,冉闵看清了局势:三百羯族骑兵呈合围之势,马刀上的寒光映着他们狰狞的面孔。
更糟的是,仓门两侧的火油罐己被点燃,火苗舔舐着粮仓的木质墙壁,浓烟滚滚。
“李农!带人救火!”冉闵挥舞环首刀,劈飞迎面而来的马刀。刀光剑影中,他瞥见石琨腰间的虎符——那是调动邺城守军的凭证。只要夺下虎符,就能扭转战局!
激战正酣时,仓门突然大开,数百名汉人奴隶举着农具冲出。他们衣衫褴褛,却眼神坚定,有人赤手空拳扑向羯兵,用牙齿咬向敌人的咽喉。
冉闵心中一震,想起前世历史老师说过的话:“真正的英雄,是千千万万奋起反抗的普通人。”
“杀!”他大喝一声,刀锋首取石琨咽喉。石琨慌乱中举刀格挡,虎符却在碰撞中飞落。
冉闵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虎符,落入李农怀中。
“撤!”随着李农的呼喊,汉人战士们开始有序后退。
冉闵断后,环首刀在夜色中划出无数道血弧。
当他最后一个跃出粮仓时,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不知是谁点燃了剩余的火油罐,冲天火光中,羯族士兵的惨叫与汉人的欢呼交织成曲。
五更天的邺城南郊,二十万流民如潮水般涌来。
老弱妇孺相互搀扶,孩童的啼哭混着饥民的呻吟,在寒风中回荡。
冉闵站在土丘上,望着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想起前世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难民图,此刻却比任何文字都更触目惊心。
“将军,”王霸浑身浴血地赶来,“石琨集结五万大军,明日辰时便到。
而我们......”他望向流民中手持木棍的老人,声音哽咽,“能战之士不足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