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章坠泪:渔民的断楫书
深秋的寒风吹得青弋江面泛起狰狞的白浪,书源攥着船桨的手冻得发紫,指节在粗糙的木柄上硌出青白的印子。远处江心岛的芦苇丛中,十几艘涂着黑漆的官船正张牙舞爪地游弋,船舷上“漕运司”三个烫金大字在阴云下泛着冷光。
“爹,官船又在抓人了!”船头的儿子阿柱突然压低声音。书源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两艘渔船被官船截住,几个皂衣衙役举着水火棍跳上民船,渔网、渔具被纷纷抛入江中,船主苦苦哀求的声音被风浪撕成碎片。
这己是本月第七起“违规捕鱼”事件。自从新任漕运使周鹤年到任,颁布了所谓的《江面渔捕禁令》,青弋江沿岸的渔民便陷入了绝境。禁令规定,所有渔民必须缴纳高额的“江面捕捞税”,并在渔网、船桨上加盖漕运司特制的黑章。没盖黑章的渔船,一律以“私捕”论处,轻则没收渔具,重则锒铛入狱。
书源的目光落在自己船舷内侧,那里藏着一枚用桐油反复涂抹的黑章——这是他变卖了家里唯一的耕牛,才换来的“捕鱼通行证”。可即便如此,每次出江,他仍要提心吊胆,生怕被官差挑出黑章的半点瑕疵。
“回家吧。”书源叹了口气,正要调转船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呼救声。循声望去,只见同村的老吴叔正死死抱住船桅,两个衙役举着斧头要砍断他的船桨。那是老吴叔攒了十年钱才打造的新船,此刻船桨上还缠着未干的红绸——原本是为了给孙女办周岁宴用的。
“官爷饶命!小老儿的黑章忘带了,下次一定...”老吴叔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锋利的斧头劈开船桨,木屑纷飞中,老人踉跄着跌入江中。
“老吴叔!”书源和阿柱同时惊呼,不顾一切地划船冲过去。等他们将浑身湿透的老人拉上船时,官船早己扬长而去,只留下漂浮在江面的断桨和渔具。
老吴叔蜷缩在船板上,嘴唇青紫,突然抓住书源的手腕:“书源,你念过书...能不能帮大伙写个状子?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活活饿死啊!”
书源望着老人浑浊的双眼,想起自家地窖里见底的米缸,想起妻子咳了半个月都舍不得抓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叔,我写!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讨个公道!”
深夜,油灯在木桌上摇晃,书源铺开皱巴巴的草纸,笔尖蘸着用锅底灰调制的墨水。窗外,阿柱蹲在门槛上削竹箭——这是他偷偷准备的“武器”,说万一官差再来,好歹能防身。
“爹,你看这句行不行?”书源念道,“‘漕运禁令,名为护江,实则吸髓。黑章如索命绳,税银似刮骨刀’。”阿柱挠挠头,突然压低声音:“爹,我今天听人说,周鹤年那狗官...”
话音未落,急促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开门!漕运司例行检查!”
书源和阿柱对视一眼,迅速将状纸塞进灶膛。火苗腾起的瞬间,他听见阿柱闷哼一声——一个衙役踹开房门,水火棍重重砸在孩子背上。
“好啊,书源,竟敢私藏违禁渔具!”为首的衙役狞笑一声,指着墙角的备用船桨,“这上面的黑章模糊不清,按律没收!”
“官爷明察,这是...”书源的辩解被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衙役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最后连仅存的半袋糙米都被抢走。临走时,有人一把扯下墙上挂着的渔网,锋利的铁钩划破书源的脸颊,鲜血滴在那份未写完的状纸上。
门被重重摔上后,书源看着满地狼藉,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话:“青弋江的水,养活着咱们祖祖辈辈。可水要是黑了,人就活不成了。”他弯腰捡起被踩烂的渔网,在月光下仔细修补,每一针都穿过掌心的伤口。
三天后,书源揣着誊抄好的状纸,带着十几个渔民代表踏上了进京之路。他们白天赶路,夜里睡破庙,饿了就挖野菜充饥。走到黄河边时,队伍里最年轻的阿虎突然病倒,高烧说胡话:“我的船...我的黑章...”
终于抵达京城时,书源的鞋底早己磨穿,双脚血肉模糊。他们跪在都察院门口,举着用血写的联名状,寒风中一站就是三天三夜。
第西天清晨,都察院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当书源颤抖着递上状纸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布满冻疮,连“周鹤年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几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三个月后,一道圣旨如惊雷般劈开青弋江的阴霾。周鹤年被革职查办,漕运禁令废除,所有加盖黑章的渔民获得补偿。
书源站在船头,看着儿子阿柱将最后一块刻着黑章的船板抛入江中。阳光洒在江面上,碎金般的波光里,他仿佛又看见老吴叔的新船在芦苇荡中穿行,船桨搅碎的浪花泛着晶莹的白。
当晚,青弋江畔燃起了久违的渔火。书源取出珍藏的酒坛,和乡亲们围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红每个人的脸庞,有人唱起了古老的渔歌,苍凉的调子随风飘向远方:“黑章沉沉压江波,渔舟泣血泪成河。但等青天扫浊雾,万顷碧波唱新歌...”
江风掠过岸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段即将被历史铭记的抗争。而书源知道,只要江水还在流淌,渔民们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用断楫和血泪写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