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条狗尚且知道看主人脸色,你倒好 ——”
姜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撒了出来。
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姜芸摆足了谱儿,摆明要我们识趣,偏你这眼皮子浅的货色还当人家是贴心姑母,上赶着舔冷灶!连这点眼色都没有,不如十两银子卖给人牙子,也算全了姜家对你的养育之恩。”
姜悦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也顾不得什么,慌忙跪在地上求饶。
“祖母,悦儿知错!是我愚钝,今后一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求祖母开恩!”说完咚咚叩了几个响头。
姜湫轻轻握住祖母发颤的手,赶忙劝解道:“祖母,如今还在姑母府上...悦妹妹毕竟年幼,您且饶她一次罢。”
姜老太太看着姜湫手腕上露出的红痕,终是长叹一声。
眼下要紧的是姜任的事,她也怕再生枝节,如此敲打下姜悦即可:“罢了,起来吧。切记!京城不比蜀地,凡事谨言慎行!”
姜芸的“过一会”,首到掌灯时分才出现。
因着她没有回话,也不知今日还来不来,姜家几人就一首没睡等着她。
她着一袭朴素而不失淡雅的暗纹锦缎长裙,款步而来。神情中带着几分疏离和高贵,仿佛她的迟到是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歉疚。
沐正平官袍未褪,灯影里他面带歉意的笑容,结结巴巴的客套话像断了线的珠串:“岳…… 岳母,小婿…… 小婿……”
话到嘴边卡住,他慌忙低头饮茶,却不料碰翻茶盏,滚热的茶水泼在鞋面上。
沐正平一开口,姜悦才发现他竟是口吃。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心中忍不住蔑笑,怪不得姑母能嫁进沐家,原是这沐家庶子竟有这等毛病。
姜芸捏着茶盖轻刮浮沫,腕间翡翠镯子水头极好,衬得素锦袖口愈发盈亮。
看到沐正平打翻身仗茶盏,姜芸第一反应是去看周遭众人的神色,而后才替他说道:“正平今日核查兵部武库,实在抽不开身,正好我也有要事耽搁了,没能早点迎接您,母亲切莫怪罪。”
姜老太太着茶盏上的豁口,这是套老旧官窑瓷,长长的裂纹里沁着经年茶垢,如同横在他们母女二人间的鸿沟。
八年前沐府分家时,她拒绝了姜芸借银置宅的请求,如今看来,这口气终究没有消散。
她点头露出了一丝微笑,“无碍,毕竟差事要紧。只是在忙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我瞧着姑爷比从前清瘦了些许。”
“小...婿...身子...好...得很,岳母....放...放心。”
老太太招手唤道:"湫儿,悦儿。"
“见过姑父、姑母。”两个水灵的花季少女一同上前行礼。
姜芸的目光如蛛丝般黏在姜湫脸上,少女屈膝时脖颈弯成玉兰枝,烛火在鸦羽睫上跳金屑。
这般容貌,这般仪态,竟衬得满室破败家具愈发老旧不堪。
只是那脖颈处,暗红的疤痕若隐若现。
身旁的沐正平也是看的一愣,倒不是有其他龌龊的想法,而是单纯被这美貌所吸引。首到姜芸走上前,轻轻拉起姜湫的手,他才回过神来。
瞧着姑母姑父的眼神都落在姜湫身上,姜芸内心又升起一阵不悦。
她侧头看去,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映衬的姜湫犹抱琵琶半遮面。想到和这张脸对比,她不禁咬着下唇埋下了头。
姜芸赞道:“湫儿真是灵气凝聚而成的美人儿,真真是出水芙蓉。”
姜湫抬眼轻笑,眸中星河碎在茶汤里,“姑母才是,这些年怎的都没有变化,倒像是吃了仙丹。”
这些时日沐正平总很晚回来,回来了也只去姨娘那边,姜芸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总觉得是自己年老色衰。听到姜湫如此盛赞,心情不免爽利了许多,面上的笑多了几分真意。
对于姜悦,姜芸只是匆匆一瞥后颔首浅笑,连不痛不痒的敷衍都懒得。
姜悦落寞的退到角落,极力掩饰着面上的尴尬和不悦。
姜老太太接过话茬,“是了,这些年,我就没见过哪家姑娘比得上湫丫头。若不是两年那场意外,湫丫头只怕己经侍奉圣人了。”
姜芸眼中闪过不屑,脸色微微一变,“湫丫头这张脸美是美,可如今落了疤,只怕...”
“呵呵,疤...疤痕......也不是消不了的,只是需要些时日...”姜老太太讪笑了下,又将话头引向姜悦。
“其实悦丫头身段模样也是出挑,只是跟湫丫头比,略差了些。上回,那张道士还说她是做贵人的命格呢。”
姜芸轻笑出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连姜老太的这个话茬都不屑得接。
最后还是姜老太太干笑了两声,转了话头,“冉儿和苍儿呢?怎么不见他们一同前来...”
“他们今儿下学的晚,便没告诉他们祖母来了。如今,该是歇下了。”
姜老太太点点头,“他舅舅也是想两个侄子侄女了,早就想进京来看看孩子们,只是..“
姜芸听见舅舅二字,立马冷了脸,转向沐正平道:“老爷,你今儿差事可还顺当?前日我见着太子妃身边的嬷嬷,她说……”
话题绕到京城权贵,再难扯回姜任的事。
姜老太太连插几次话未果,明白这是姜芸的软钉子,可她也不能和姜芸明着撕破脸,只能由着姜芸闲天扯地。
“时...时...辰,不...不...不早了...”沐正平起身准备告辞。
姜芸也懒的再敷衍,不等沐正平说完下半句,便急急的接过话,“母亲怕是早乏了,我们先走了。您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
姜老太太执意将他们送出院子,走到院门时,她忽而拉住姜芸低声恳求道:“芸儿,你大哥的事,还要你费心帮帮忙……”
“母亲说笑了,正平在兵部不过是个闲职,女儿实在爱莫能助。”姜芸身子微僵,不动声色地拂开姜老太太的手。
走出两步她忽又驻足,回眸将姜湫与姜悦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朱唇轻启:“大哥的事虽让您忧心,可您这般病急乱投医,倒叫人看了笑话。明日我差人去大相国寺上香祈福,总比......”
她眼波在二人身上一转,“指望些不顶事的人强。”
姜老太太闻言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姜芸裙裾翻飞地跨出门槛。
檐下风灯忽明忽暗,将老太太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青砖地上活像株枯死的歪脖树。
舟车劳顿后,姜家几人总算是睡了一晚好觉,唯有姜老太太对着雕花帐顶睁了一夜眼,第二日眼下青痕深重如墨。
天将大亮,她便打发刘妈妈去请姜芸。
檐角冰棱坠下一滴寒露,正砸在姜老太太交叠的手背上。
她盯着那点水渍,忽然想起姜芸八岁那年,也是这样冷的早晨。小丫头攥着《论语》蜷在她怀里,呵出的白雾融化了书页上的霜花。
“老夫人,夫人不在府里,去了茶铺。”刘妈妈的声音响起,惊散回忆。
姜芸去年盘了间铺子开了个茶铺,借着沐家的名头,生意还算不错。每日她都要去铺子坐上一会,料理些事情。
只是,这个时辰...
雕花门吱呀作响,寒风卷着碎雪扑进来,老太太拢紧披风,叹息声随风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