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宫中风声渐紧。
御花园东侧的回廊下，两名内务府宫女正在低声议论：“你听说了吗？沈婉仪亲自做了白芷炖鹌鹑给皇上送去，结果被冷言拒绝，当场连饭盒都差点摔了。”
“可不是？听说她回到凝香殿后大发雷霆，连最听话的乔兰都挨了巴掌……她不是一向温顺吗，怎么这回动了真气？”
两人说着，见远处有宫人走来，赶紧低头退开。
而那缓步而来的，正是静嫔沈知微。
她步伐不紧不慢，神色平静，仿若未听入半句闲言碎语。可袖中手指却紧了紧，指尖微凉，掐进掌心。
她并非未曾预料沈蕙婉会有所动作，但未曾想，她竟这般心急，还当着众人面做出如此张扬的事。若是她单为争宠也便罢了，可她身后终究挂着“沈家”二字。
一个沈知微尚可被容，一个沈婉仪若行差踏错，却可能连累扬州家中——母亲本是姨娘出身，这些年不过靠着她才得些清净日子。若消息传回家中，旁人会怎么看娘？会不会冷眼旁观，甚至借题发挥，让娘亲再受委屈？
沈知微心头微涩，鼻尖似被寒风刺得发酸。
她抬头望了眼天色，明明正值春宵，宫灯如昼，可她却觉浑身透着一股寒意。
回到清漪殿，她却没有如往常那般沐手焚香。反而遣退了婢女，只独自带了盏宫灯，走往殿后的一方小亭——那是她平日最喜独坐之地，临水而建，春夜里风吹波澜，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她一身素净云绸，披着淡青披帛，纤影如雪落在亭中石凳上，眸中是深思未解的沉静。
不知坐了多久，忽听身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沈知微微微转身，便见那一抹玄衣身影不疾不徐而来，袖袍翻动间，月色落在他眉眼之间，冷峻而熟悉。
是萧凛之。
她眨了眨眼，有些怔忡：“皇上？”
萧凛之未答，只在她对面坐下，随手接过她放在石案上的温茶，低饮一口。
他神情如常，语气更是淡淡的：“这宫中夜静，你独坐于此，倒叫人好奇。”
沈知微低头，唇角抿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臣妾不过心绪烦乱，夜风清冷，想静一静。”
萧凛之盯着她看了片刻，未说话，仿佛能从她眉眼间看透那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沈知微却终究忍不住，低声道：“听闻宫中有些议论……臣妾无意过问旁人之事，只是担心，若这些话传到扬州，娘亲那头……或许会心中难安。”
她语声极低，几不可闻，却句句如实。
萧凛之眉微动，似是第一次听她提起“娘亲”两个字。他沉默片刻，方道：“沈家既入宫为嫔，旁人总有揣测。你娘亲之事，朕心中有数。”
沈知微闻言轻轻一颤，忽然觉得胸中那团积郁许久的情绪，有了些出口。
她轻声一礼：“谢皇上体恤。”
风起，亭外水面漾开一道道涟漪，皇帝却忽然转开目光，问：“你也吃过那道菜？”
沈知微微怔，眸光不解：“哪一道？”
萧凛之淡声道：“白芷炖鹌鹑。”
亭中夜风轻起，灯火如豆，沈知微面上温顺恭敬，眼底却藏着细微疑惑。
她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问道：“皇上不喜白芷炖鹌鹑……是否臣妾哪里做错了？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责罚。”
她语气温和，并无指责旁人之意，更多是一种自省与揣度。
萧凛之本不欲多言，闻言却忽而一顿，眼神微黯，望向不远处的水面，沉默片刻后，才道：“不是你的错。那道菜，朕自小便不喜，与旁人无关。”
沈知微一怔，未及细问，他己缓缓开口。
“朕自幼体寒，太医劝补，太后便日日命人炖药膳……白芷炖鹌鹑，是她最常命人做的。”他语气淡淡，仿佛只是在讲旁人的事，“每日一盅，不许拒绝。御膳房里蒸煮的药香味，日日萦绕不散。那时候……闻久了，便觉连呼吸都发苦。”
他说着，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冷笑：“少年时曾偷将那药膳泼进荷池，结果被罚跪在风雪中，首到晕厥过去。那之后，朕便再未肯碰药膳。”
亭中一片寂静。
沈知微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帝眼中不带恨意，只有一种过度压抑后的冷漠，如同一潭封冻的水，表面平静，却藏着深不可测的暗流。
她从未想过，那一味寻常药膳背后，竟藏着如此过往。
“皇上……”她喃喃出声，语气轻柔。
萧凛之侧眸看她，目光中第一次没有防备，只是淡淡道：“所以，沈婉仪那点心思，朕一眼便识破。你不同。”
沈知微垂眸，眼睫微颤。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如夜风轻拂水面，一圈圈柔波漾开她内心。
她轻声道：“臣妾从未想过要争什么，只是想安安静静待着，不叫娘在扬州担心。”
萧凛之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忽然一笑：“她不会担心的，朕说了，此事与你无关，朕自会约束风言。”
语气罕见的温和，带着几分低沉的安抚。
沈知微怔了一下，似乎也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笃定。
她轻轻点头，低低一礼：“谢皇上。”
亭外风更起，水光流转，灯影在两人之间悄然拉近。
他未再言语，只静静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
沈知微望着他背影消失在长廊深处，心中却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那种情绪，像是冬日微光，明明冰冷，却也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