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五十,欧阳光站在表演教室门口,深呼吸三次才推门进去。
教室里己经坐了十几个演员部的练习生,看到他进来,几个女生开始交头接耳。山羊胡车振宇坐在讲台前,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啊,我们的金发王子来了。"山羊胡抬头,标志性的胡子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准备好今天释放你的'野兽'了吗?"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欧阳光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最后一排的角落。他早就学会无视这些调侃了。
"今天我们来练习'极度悲伤'的情感表达。"山羊胡站起来,拍了拍手,"记住,表演不是做表情,而是要让观众相信你真的感受到了那种情绪!"
"你!"山羊胡突然指向欧阳光,"上来做个示范。"
欧阳光僵在原地。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灼热。
欧阳光的指尖微微发麻,他缓慢地站起身,木质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走向讲台的这几步仿佛踩在棉花上,西周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处血管搏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来,站到灯光下来。"车振宇指了指讲台中央被顶灯首射的位置,胡子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上下颤动,"今天我们要探索的是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悲伤。"
欧阳光机械地移动到指定位置,刺眼的灯光让他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
教室里的暖气似乎开得太足了,他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指却冰凉得像块铁。
"想象一下,"车振宇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催眠般的节奏,"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离开了你。"
空调的冷气在雨后闷热潮湿的夜晚发出轻微的嗡鸣。欧阳光站在练习室中央,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上从小戴到大的白玉观音。
车振宇老师的命题让整个房间陷入了奇特的静默。
欧阳光站在聚光灯下,喉咙发紧。车振宇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却激不起半点涟漪。最重要的人...永远离开?这个假设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眨了眨眼,试图在记忆里搜寻一丝悲伤的影子——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爷爷奶奶外公身体健康;妹妹弟弟们都可爱听话;家族亲戚兄弟姐妹们每逢节假日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从小到大的发小朋友一首感情很好...
"我..."欧阳光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沙漠里的风,"我没有..."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看啊,连悲伤都要现编的富家少爷。
车振宇的眉头皱了起来,山羊胡微微抖动:"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失去,再想想。"
欧阳光闭上眼睛,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想起上周和家里电话时,妈妈笑着说爸爸去爷爷奶奶家接弟弟妹妹们回来,都不舍得回来了;
想起陈峥贺子麒贺子麟在QQ 群上抱怨他一个人抛弃了他们;说等他放假一定要回去看他们;
甚至想起从小到大的老师和同学们...
"对不起,老师。"他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想象不出来。"
练习室里其他演员部的练习生都屏息看着他。这个才从 Z 国来没多久的练习生,因为出众的外貌气质和金发,早就在公司里小有名气。
车振宇推了推无框眼镜,山羊胡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抖动:"欧阳光,你的人生太顺遂了是吗?"
欧阳光摇摇头,刘海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是的,老师。只是..."他顿了顿,组织着韩语词汇,"我爸妈才三十多岁,爷爷奶奶外公也都..."
教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那你外婆呢?"后排一个女生突然问道。
欧阳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他努力回想更早的记忆——六岁时外婆去世,但他对小时候的记忆只记得生不完的病,打不完的针和一碗碗苦到皱眉的中药。
对外婆离开对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只有后来大人们偶尔提起时,语气中的惋惜。
欧阳光闭上眼睛,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想起外婆——那个只在相册里见过的温柔身影。母亲偶尔会提起,说外婆最喜欢把他抱在膝头哼摇篮曲。
睁开眼时,他看见车振宇的表情软化了些。教室里也安静下来,那些嘲讽的目光变成了复杂的注视。
"那就从这里开始。"车振宇的声音意外地温和,"不是为失去而悲伤,而是为...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亲情。"
欧阳光的指尖轻轻颤抖。他试着想象——如果外婆还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和奶奶一样,每次回老家都偷偷给他零花钱;也许会在妈妈说他练琴太偷懒时,悄悄给他塞一颗糖果;也许...会像相册里那样,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一种奇怪的酸涩感突然涌上鼻腔。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绵长的、若有若无的怅惘。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嘴角却微微下垂,不是那种夸张的悲痛,而是一种安静的遗憾。
眼睛里有一种恍惚的柔软,像是透过时光在看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拥抱。
"很好..."车振宇轻声说,"这是...思念的悲伤。"
欧阳光缓缓吐出一口气,那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晨雾般转瞬即逝。但那一瞬间的真实感,却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但是,"车振宇突然提高音量,"这还不够强烈。真正的思念应该是..."他做了个手势,"绵长而深刻的,像一根刺,轻轻扎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对不起,老师。"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想象不出来。"
车振宇的表情变得严肃。他走近欧阳光,压低声音:"表演不是要你真的经历那些痛苦,而是用技巧重现人类共通的情感。现在,我要你模仿——观察过别人悲伤的样子吗?"
欧阳光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想起上个月在便利店门口看到的那个醉酒大哭的上班族;想起电影里男主角接到爱人死讯时瞬间苍白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肩膀微微垮下来,嘴角不自觉地下垂——这是模仿那个上班族的表情。然后他抬起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像要堵住即将出口的呜咽——这是电影里的动作。最后,他的睫毛轻轻抖动,眼眶用力到发酸,试图逼出一点。
"好!就是这样!"车振宇突然拍手,"大家看他的微表情变化!"
欧阳光保持着这个状态,心里却一片茫然。他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明明在表演悲伤,内心却冷静得能分析每个肌肉的走向。这种抽离感让他既安心又隐约不安。
"现在,加深这种情绪。"车振宇继续引导,"想象你再也见不到..."
"老师,"欧阳光突然打断他,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我能换个方式吗?"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敢打断车振宇的人不多,更何况是个刚来一个周的D班练习生。欧阳光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但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车振宇惊讶的脸。
"说说看。"出乎意料,车振宇没有发火。
欧阳光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裤缝:"我...可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失去。但如果要表现悲伤..."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试试表现'即将失去'的感觉。"
车振宇的胡子翘了翘:"继续。"
"就是...明明现在一切都很好,但你知道总有一天会结束的那种..."欧阳光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幼稚的话。这不就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无病呻吟吗?
但车振宇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有意思。来,试试看。"
欧阳光深吸一口气。这次他没有刻意控制表情,而是让思绪飘向那些隐秘的恐惧——妈妈离开时强忍的泪水和眼角长出来的细纹,爸爸每次深夜加班回来的疲惫和腰椎不舒服,爷爷奶奶外公越来越苍老的脸庞...
一种钝痛感突然从胸口蔓延开来。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像海水慢慢上涨,一点点淹没呼吸的闷痛。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不是那种夸张的扭曲,而是轻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动。嘴角依然平首,但下唇有一丝几不可见的颤抖。
最奇妙的是他的眼睛——没有泪水,却有一种遥远的目光,像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向某个不确定的未来。
教室里鸦雀无声。
"精彩。"车振宇轻声说,难得没有用夸张的语调,"这是...预支的悲伤。"
欧阳光缓缓吐出一口气,那种奇怪的抽离感又回来了。他刚才确实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情绪,但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但是,"车振宇突然提高音量,"真正的悲伤不会这么...干净。"他做了个手势,"它应该是混乱的、丑陋的,会让你忘记怎么控制表情。"
欧阳光抿了抿唇。他知道车振宇说得对——他只是在表演一个"体面"的悲伤,就像电视剧里那些优雅落泪的主角。真实的痛苦是什么样子?他确实不知道。
"下周的作业,"车振宇对全班说,"去观察三个真实哭泣的人,记录他们的表情细节。"他转向欧阳光,难得露出一个算是温和的表情,"你很有想法,但表演不能只靠想象。去生活里找答案吧。"
下课铃响起时,欧阳光还坐在位置上没动。
练习生们三三两两离开教室,有几个演员部的女生偷偷打量他。
欧阳光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白玉观音光滑的表面,他清楚地感觉到玉石的温润触感,这是从他记事起就从未离身的玉坠。
"这是保佑我们长生平安长大的。"
脑海中浮现出妈妈给他戴上玉观音时的样子——那时他还太小,记不清具体情形,但那种安心的感觉却深深烙在记忆里。
又想起了太姥姥——那个每年春节都会用颤巍巍的手给他塞红包的百岁老人。今年初春,105岁的太婆婆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家人都说这是喜丧。
回忆太姥姥的手——布满老年斑,却温暖干燥,每次都会多塞给他一个红包,说"给我们满崽买糖吃"。
以后是不是再也握不到她的手了,一种奇怪的酸涩感突然涌上心头。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淡淡的、甜中带苦的怀念。
空调突然切换模式,发出"嘀"的一声响。欧阳光被吓了一跳,脖子上的玉观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时有个女生经过他身边时,小声说了句:"真羡慕你啊。"
她只说了一句,但欧阳光懂了。那种痛苦不是作业,不是可以随时开关的表演。它是烙印,是永久的伤疤。
走出教学楼,热浪扑面而来。抬头看,夜空中繁星点点。
欧阳光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当妈妈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妈,"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们...每年都有按时体检吧?"
14岁的少年抬头望着星空,第一次认真思考:或许有些课程,不需要提前预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