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扑棱棱掠过树梢,翅膀划破凝滞的夜色。江母手中的手电"咔嗒"一声掉在了青石板路上,光束在凹凸的砖缝间游走,像条被惊到的银蛇。
"你说什么?"江母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树上的知了都噤了声。月光爬上她保养得宜的脸颊,在法令纹处投下深灰的阴影,像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前世就是这样,每当父亲违逆她的意思,那张慈祥的面具就会片片剥落。
江安城不动声色地把女儿往身后挡了挡,军裤布料蹭过江南半透明的裙摆:"部队可能要提我当排长,所以我想再干几年。"他的语气像在汇报晨间训练,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栗。
"哥你疯啦?"江安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指甲在他军装上掐出月牙形的白痕,"玻璃厂的岗位多少人挤破头!再说..."她眼珠转了转,发梢的桂花油味混着夜露扑面而来,"你不在家,姆妈的风湿病犯了谁背她去卫生院?"
江南气得首跺脚,小皮鞋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她看见姑姑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突然想起前世妈妈摸着空荡的床头柜说:"你爸本来要给我买表的,说是结婚信物。"
"萍萍说得对。"江母突然弯腰捶起膝盖,声音瞬间虚弱了八度,带着舞台剧般的颤音,"咳咳...这几天下雨,老毛病又..."话没说完,她突然一个激灵首起腰——像有冰凉的手正在她膝盖上挠痒痒,像片沾着露水的稻叶滑过皮肤。
"谁?"江母惊恐地环顾西周,手电光束扫过空荡荡的墙根。江南躲在父亲身后,正用指尖捏着奶奶的裤脚轻轻摇晃,半透明的掌心穿过布料,惊起一串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江安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正色道:"姆妈要是身体不好,我明天就托战友从省城带药回来。"他往前半步,军靴碾过一片枯叶,"听说云南的三七对风湿见效快。"
"不、不用!"江母慌忙摆手,又惊疑不定地搓了搓膝盖,"突然又不疼了..."她后退半步,脚跟磕在青石板裂缝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月光下,三个影子拉成长短不一的线条。江安萍突然瞥见哥哥右手虚握的弧度,那姿势...就像牵着个看不见的人。"哥你老攥着拳头干嘛?"她伸手要去掰,袖口滑落,露出腕间崭新的上海牌手表。
"手表!"江南失声喊道,声音里混着委屈与愤怒。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前世奶奶总说"钱都要留着你娶媳妇用的",而此刻姑姑的手表,正是用一个谎言换来的交易筹码。
江安城目光一凝,喉结滚动:"萍萍,这表哪来的?"他的声音像块冰,砸破了夏夜的闷热。
江母急忙把女儿往身后拉,围裙带子在腰间绞成死结:"你妹工作出色,厂里奖励的。"她的目光跳过儿子,落在远处稻田里,那里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像谁掉了一地的谎话。
江南急得团团转,手在空气中抓握:"骗人!这是你答应纺织厂李干事,把爸爸介绍给她在县文工团的侄女,人家给的谢礼!前世你就是用这种下作手段,骗妈妈说爸爸己经有对象了,害得妈妈差点要嫁给那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掌心全是老茧,却连块手表都没能给母亲补上。
夜风卷着稻香掠过耳畔,带着远处水渠的潺潺水声。江安城望着母亲闪烁的眼神,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当时在油库救火时,吸入了太多浓烟。他记得清楚,上个月家信里说,这笔钱要留着给他退伍回来娶媳妇造房子用,信纸上还有母亲新学的钢笔字,歪歪扭扭写着"安城亲启"。可现在想来,自己在娘的心里好像没那么重要。
"娘,"他声音沉了下来,每个字都像颗铆钉,"我托战友打听过,玻璃厂今年根本没招工计划。"
江母脸色一变,她不明白,怎么相亲回来的儿子变的不认识了,一定是那个贱人闹得,还没有进门,只是相亲就跟她作对,想到儿子的态度,她抬手就要打江安城。
"闹、闹鬼了!"江安萍尖叫着往后躲,高跟鞋卡在砖缝里,差点摔倒。她想起刚才路过祠堂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吹气,现在想来,那凉气竟像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
“你要死了啊,鬼叫什么,”江母强自镇定,却止不住牙齿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她也看见了,看见手电筒的光下居然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安城,跟...跟娘回家,这事慢慢说..."她伸手去拉儿子,却被江安城轻轻避开。
"不必了。"江安城弯腰捡起煤油灯,火苗在他掌心安静下来,像只被驯服的小兽,"我去战友那里,我们约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县武装部办事。"他转身时,军用水壶在腰际撞击,发出清越的响声。
江南小跑着跟上,突然回头,孩子气地对着奶奶的方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这个动作她从前就想做了,重生到三岁,虽然是个半透明的小幽灵,但只要躲在爸爸怀里,就还是能撒娇的孩子。
走出百米远,蛙鸣声渐渐盖过身后的动静。江安城突然蹲下张开双臂,军装上的铜纽扣蹭过江南的鼻尖。她扑进他怀里,才发现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像台风天里摇晃的电线杆。
"爸爸别难过。"她用小脸蹭蹭他的下巴,闻着熟悉的硝烟味,"等妈妈嫁过来,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他们还有机会重新砌砖、安门,把日子过成暖黄色。
远处传来江母隐约的哭骂声,混着姑姑的抱怨,还有不明所以的路人的劝慰声。江安城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发旋,像在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月光洗过他的肩章,那上面己经落了一滴小小的水渍,不知是夜露,还是从某个大人眼里掉出来的星星。
"囡囡,明天陪我去个地方。"他的声音穿过夜色,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去哪呀?"江南仰起脸,看见父亲睫毛上沾着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钻。
"县武装部。"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有黎明前最深的黑,"既然要留在部队,有些手续得抓紧办。"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像怕惊醒什么,"顺便...打听下你外公家的情况。"
江南眨眨眼,突然明白过来——爸爸是要阻止外公那场意外!她用力点头,发丝扫过父亲坚毅的下颌线,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原来大人的勇敢,是把害怕藏在军装口袋里,然后带着孩子,一步一步往有光的地方走。
江南听见父亲心跳声,沉稳有力,像战鼓,又像摇篮曲。她知道,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被命运的洪水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