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小手死死揪住江安城的军装领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横流。那些如刀刻般的记忆翻涌而上,令她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无法言说的悲怆。
"爸爸退伍后..."她的声音轻若游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被安排到县工艺玻璃厂当供销科科长,妈妈在运河桥小学教书。可奶奶..."江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寒意笼罩的岁月。
记忆中,奶奶那剪着胡兰头的严厉面容浮现眼前,她仿佛能看到对方举着账本,指甲缝里还沾着克扣工资时留下的墨渍,眼神中满是算计。
徐美丽心疼地将江南搂得更紧,掌心贴着孩子瘦弱的后背,却触到一片冰凉刺骨的寒意。
"结婚时奶奶给的彩礼,没过三天就用'买化肥'的借口要了回去。"江南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在每个人的心口用力剐蹭,"后来更过分,要你们每月上交工资...妈妈不同意,奶奶就在腊月二十八把你们赶去了大队废弃的养猪棚。"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瞬间抽走了房间里所有的温度。徐美丽只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江安城猛地站起身,桌上的军用水壶被碰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咣当"的巨响。"不可能!"他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颤抖,眼中满是不愿相信的震惊,"娘虽然强势,但绝不会..."然而,他的辩解被江南无情打断。
小女孩掰着满是裂口的手指头,继续诉说着那些残酷的过往:"分家时,奶奶只给了两个豁口的粗瓷碗,一口漏底的铁锅。那年发大水,养猪棚里的水深到妈妈膝盖..."说到这里,她突然抓住徐美丽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掌心冰凉的让徐美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妈妈当时怀着我,趟着冰凉的河水往外婆家跑,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江南描述的画面太过真实,徐美丽仿佛亲眼看到年轻的自己在齐膝深的洪水中艰难跋涉,腹中还怀着尚未出世的孩子。
而江南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她手背上,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的心。"外婆气不过...找奶奶理论。可奶奶骂人能连着骂三小时不重样,最后..."江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徐美丽的手腕,"外婆...是被活活气死的!丧礼上奶奶还来闹,说晦气!妈妈从此再也不肯踏进奶奶家门半步..."
房间陷入了死寂,唯有江南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气中回荡。江安城突然蹲下,他用粗糙的拇指轻轻擦拭女儿脸上的泪水,"慢慢说,爸爸在听。"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胸腔中翻涌的剧痛。
"我六岁那年,妈妈又怀孕了。"江南的手掌轻柔地覆在徐美丽平坦的小腹上,仿佛在触碰一个跨越时空的生命,"为了躲计划生育,妈妈怀胎六个月还藏在二楼。那个妇联的蔡国芳..."一提到这个名字,江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充满恐惧与恨意,"天天带着人来家里翻箱倒柜。"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惊惶与绝望,"躲外婆家,躲杭城舅舅家,东躲西藏,我们像是游击队一样!妈妈怀弟弟八个月的时候,蔡国芳带几个联防队的人来砸门,说要强制打胎!"
江安城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记忆中蔡国芳曾经温和的笑脸,与江南描述中凶神恶煞的模样渐渐重叠,让他不寒而栗。
"当时我和妈妈就躲在二楼,他们砸门的声音惊动了二婆婆..."江南语速越来越快,呼吸急促得如同溺水之人,"好多人都围了过来,二婆婆说早上见我们背着行李出门,他们起先不信,后来太太和二婶婶也帮着圆谎..."
她突然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掌心满是冷汗,"爸爸你还记得你有一个战友张志刚吗?"
江南突然攥紧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掌心的纹路里,"那天你攥着最后几枚硬币,在火车站公用电话亭给他打了电话,你说'老张,救命钱',他只回了句'半小时后县政府招待所'。"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仿佛看到年轻的父亲在昏暗的电话亭里,军装袖口磨得发白:"你们在招待所二楼最角落的房间碰面,他解开内衣口袋,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两百块钱。那是他半年的津贴,边角都被汗水浸得发皱。"
这句话如同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江安城最后的心理防线。张志刚确实是他最铁的战友,是一起执行特殊任务的生死依托、无条件信任的战友。
"你俩刚准备出去,就看到蔡国芳带着联防队借着计划生育的借口,
肆无忌惮的在挨户搜查,情急之下..."江南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崇拜的光芒,方才的恐惧被自豪取代,"爸爸你从西楼顺着排水管滑下去,那些民兵还在楼道里挨个敲门呢!"她破涕为笑,泪水却仍在眼眶中打转,"后来妈妈总说,那天爸爸比电影里的侦察兵还厉害!"
夕阳早己完全沉入地平线,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中,徐美丽突然发现江南眼角有道淡淡的疤痕,像条蜷曲的细线横亘在稚嫩的皮肤上。"囡囡,你的眼角怎么…怎么多了个疤!"她的指尖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触碰那道伤痕,那条疤像是刚刚才止血结痂的。
江安城喉结滚动着凑近,借着跳动的灯花仔细端详。当看清疤痕蜿蜒的走向时,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那形状竟与他某次执行任务时,被弹片划伤的痕迹如出一辙。粗糙的手掌不自觉抚上江南的额头,指腹轻轻擦过疤痕边缘,仿佛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江南摸了摸眉毛显现出来的疤痕,苦涩一笑:"没事,8岁那年做饭,踩毛竹片,弹起来刚好就砸中了。"
话音落,徐美丽己经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孩子的发顶轻轻,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江南的羊角辫上。
江安城则用拇指一下又一下着那道疤痕,军装袖口蹭过江南的脸颊,带着硝烟味的布料裹住了她小小的肩膀。
"以后不会再受伤了。"江安城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吞下了整团燃烧的棉絮。他突然把妻女同时圈进臂弯,下巴重重抵在江南发旋上,"爸爸发誓,这次谁也不能再伤你们分毫。"徐美丽的肩膀在他怀里轻轻颤抖,而江南终于在这份陌生又熟悉的温暖中,放声大哭起来。
"所以爸爸,"江南仰起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眼神中满是期盼与哀求,"这次不要退伍好不好?留在部队提干,把妈妈接去随军。"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仿佛在诉说一个脆弱易碎的梦。
江安城和徐美丽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坚定。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啼叫,江南突然扑进父亲怀里,前世那些苦难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草棚漏雨的寒夜,母亲病痛时的呻吟,弟弟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吃着开水生咸菜拌饭的模样...而此刻,父亲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羊角辫,传来坚定而有力的承诺:"我答应你。这次,爸爸一定护住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