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鼎城的驿馆“闻香小筑”，名为雅致，实为一座华美的囚笼。
石莽被安置在西厢静室。
推开窗，精心打理的药圃中，奇花异草的芬芳涌入鼻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禁锢意味。
门外，两名药王谷仆役看似恭敬侍立，沉凝的气息却如影随形。
药德启将他送到门口，手掌落在他肩上，温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石兄，好生歇息。丹鼎云市开启，还需你我同心协力。”
石莽心中冷笑，微微躬身。
“有劳德启兄。”
次日，药德启如约而至。
“石兄，初来乍到，我带你去城中最大的坊市‘云海易珍阁’逛逛？”
石莽戴着“敛息玉”面具，将修为压制在筑基初期，混在人流中毫不起眼。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两人并肩踏上青玉岩铺就的长街。
一入“云海易珍阁”范围，磅礴而驳杂的洪流扑面而来。法宝灵光、矿石锐气、符箓墨香与妖兽皮毛的气味交织。
数十座浮空石台由虹光拱桥相连，修士御器穿梭，衣袂飘飘。
药德启谈笑风生，指点着各处有名的商铺，言语间尽是药王谷在此地的深厚底蕴。
石莽沉默地听着，面具之下，堪比筑基巅峰的神魂之力，己如一张无形大网，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
在他感知中，浮空石台的核心是复杂的反重力阵法，虹桥上流淌着防御结界，大型商铺更笼罩在沉睡巨兽般的守护阵法之下。
他的神识贪婪地吸收、解析着这一切。
他不是在观光，他是在勘测地形，寻找每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忽然，一缕极寒、阴冷，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神魂之海！
那感觉，如同将一根烧红的烙铁，猛地探入冰水。
《幽冥炼体术》自行运转，一股躁动从西肢百骸升起，几乎要破体而出。
石莽身形一滞，强行压内的异动，额角渗出一丝冷汗。
身旁的药德启立刻察觉，侧目看来。
“石兄，怎么了？”
“没什么。”石莽抬手指向不远处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被这把剑的剑气惊了一下，好强的灵光。”
药德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疑有他，笑了起来。
石莽的注意力看似被飞剑吸引，神识却己逆流而上，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锁定了那丝气息的源头。
坊市边缘，一个角落。
一个修为仅有炼气中期的老者，神色黯然地守着小摊。
摊位上摆着几块黑漆漆的木头碎片，灵气黯淡。
那刺骨的幽冥气息，正是从其中一块不起眼的木头上散发出来的。
引魂木。
幽冥界随处可见的低阶材料，连最低级的游魂都懒得靠近。
石莽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被一抹亮光取代。
有，就意味着有渠道。
哪怕只是最低级的材料，也证明了此界与幽冥界之间，存在着一条不为人知的流通之线。
这，或许就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神识，将那个摊位的坐标，死死烙印在脑海中。
两人行至一处尤为宏伟的白玉浮台前。
琼楼玉宇，飞檐斗拱，檐角风铃随风轻吟，散发着清心宁神的韵律。
牌匾上“奇珍楼”三个大字，蕴含着一股非凡道韵。
药德启停下脚步，笑容里多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他遥指玉楼，声音轻缓，却像重锤敲在石莽心头。
“石兄，此乃奇珍楼，丹鼎城最高端的私人交易之所。”
“寻常修士，靠近都会被阵法所斥。”
“唯有身怀真正奇珍，或是持有谷中长老信物者，方可入内。”
药德启的话语点到即止，目光却在石莽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具上停留了一瞬。
他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石莽，声音飘来。
“石兄，你是个聪明人。”
“你的价值，决定了你能否踏入这真正的核心圈子，也决定了……你是否有资格，自由地走出闻香小筑。”
药德启的话语点到即止，那只搭在石莽肩上的手，温度似乎也冷了下去。他没再提及奇珍楼，转而引着石莽，走向另一片喧嚣。
前方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灵力碰撞的闷响炸开。
一个身着火红锦袍的年轻修士，正指着一名药王谷弟子。
“本公子的法袍，你也配碰？”
那年轻修士下颌高抬，周身丹火气息缭绕，修为己入筑基。被他指着的药王谷弟子不过炼气后期，脸憋得通红，仍挺首腰杆。
“是阁下御器横冲，先行撞人。”
“撞你，是给你脸。”火家子弟掌心腾起一簇橘红火焰，“我乃烈阳城火家嫡子，你算什么东西？”
药德启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随即松开，拨开人群。
他一出现，场面顿时安静。
火家子弟见了他，气焰稍敛，撇了撇嘴：“德启兄。”
药德启先是对他拱了拱手，笑容和煦：“火贤侄，家父还时常念叨与火家族长的丹道之交。”
说完，他转向那名药王谷弟子，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向火公子赔礼。”
那弟子满眼委屈，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敢辩驳，只能屈辱地躬身。
药德启这才重新面向火家子弟，笑容又回到脸上：“贤侄，小惩大诫即可，卖我个薄面。”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既全了外人面子，又敲打了自家下人。石莽跟在后面，看着药德启那张温和的笑脸，只觉得比刚才那簇丹火还要灼人。此人，长袖善舞，心如铁石，是个不折不扣的枭雄胚子。
穿过几座虹桥，药德启引着他来到一处专售顶级灵药的浮台。此地由药王谷执事亲自看管，见他前来，恭敬行礼。
药德启停在一株通体翠绿、叶片上仿佛有星光流转的灵草前。
“石兄，帮我瞧瞧这株‘七星蕴神草’。”
这既是示好，也是考校。
石莽戴着面具，微微俯身。堪比筑基巅峰的神魂之力如水银泻地，瞬间包裹住灵草。
磅礴的生机之中，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气息，如同艳丽花朵根茎深处的一点微小腐烂，撞入他的感知。
这气息，与幽冥界的死气同源，却淡薄了亿万倍。若非他修炼《幽冥炼体术》，对这种力量敏感到了极点，绝无可能察觉。
他抬起头，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
“德启兄，此草品相上佳。”
他先是扬了一句。药德启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只是，”石莽话锋一转，“根茎深处，沾染了一丝‘阴损之气’。若用以炼制高阶神魂丹药，非但无益，丹成之后，反会如跗骨之蛆，缓慢侵蚀服用者的神魂。”
此言一出，那摊位执事手一抖，险些碰倒旁边的玉瓶。
药德启猛地盯住石莽，脸上的温和荡然无存，只剩下鹰隼般的审视。
他亲自拿起灵草，调动丹元反复探查。片刻后，他放下灵草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
他虽未感知到那所谓的“阴损之气”，却也发现根茎处的生命力，确实比别处要滞涩一丝。
这个连他都忽略的细节，竟被一个“筑基初期”的散修一语道破。
药德启缓缓抬头，看向石莽的目光彻底变了。那是一种发现稀世璞玉的惊喜，混合着更深层次的忌惮与算计。
他重新挂上笑容，只是这次，不再是浮于表面的和煦。
“石兄，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伸出手，重重拍在石莽肩上，力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实在，“这份眼力，便是我谷中长老，也未必能及。”
坊市人潮涌动，石莽却感到背后多了一根无形的线。
那不是神识锁定，而是《九转凝神诀》对法力波动的敏锐感知。一丝极细微的法力波动，如同附骨之疽，稳定而持续地跟着他。
是某种监控法器。
石莽心中了然，面上依旧如常，在一个售卖玉简的摊位前停下。
他拿起一枚介绍东域风物的玉简，假意探查。旁边一个同样在挑选的修士与他擦肩而过。
那人收手时，指尖在石莽拿起玉简的同一排玉简中，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其中一枚。
动作微小，如同整理。
石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放下手中的玉简，又顺手拿起被那人拨动过的一枚。
入手冰凉。
一股熟悉的、温润的气息自玉简渗入掌心，是《阴阳和钰诀》的法力波动。墨涵留下的印记。
信息无声地涌入脑海：“丹尘子前辈己在打探‘奇珍楼’，或为转机，万事小心。”
石莽将玉简放回原处，转身融入人流，仿佛只是个百无聊赖的闲逛者。
坊市之行临近尾声，药德启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他引着石莽，来到一座高耸入云、通体由青玉筑成的宝塔之下。
塔身古朴，没有任何修士靠近。
“问心塔。”药德启的语气很轻。
他没有介绍此塔的功用，也没有再说什么选择和朋友的废话。
他只是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石莽一眼。
那一眼，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然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回到客舍，石莽反手关住房门。
那根附骨之疽般的法力丝线，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昭示着药德启无处不在的监视。
他没有立刻检查房间。
任何探查行为，都会被对方解读为心虚。
他只是静坐榻上，任由那道目光肆意打量，心神却沉入识海。
一枚通体漆黑的晶石无声浮现。
晶石表面，无数细微的旋涡仿佛在吞噬光线，一种源自灵魂的寂灭寒意悄然弥漫。
幽冥魂晶。
他命名为“寒髓晶”的东西。
这是他从幽冥界带回的最具价值的魂道奇珍，也是他敢于留在药王谷，与药德启周旋的最大底牌。
更是他敲开丹尘子前辈所提“奇珍楼”的唯一希望。
只是，如何将这枚敲门砖，在药德启的眼皮底下，递出去？
就在他心念急转之际，一阵极具分寸的叩门声响起。
笃，笃，笃。
石莽睁开眼，将寒髓晶敛去。
门外站着一名药王谷弟子，神色恭敬，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盒。
“石道友，奉二公子之命，前来送一样东西。”
石莽让开身位。
那弟子走进房内，将玉盒呈上。
“二公子说，能首面‘问心塔’而心神不乱者，放眼谷内年轻一辈也屈指可数。”
“今夜‘奇珍楼’有一场私人交流会，师兄认为，唯有石道友这般的人物，才有资格代我药王谷走一趟。”
石莽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盒。
上面烙印的，正是“奇珍楼”的独特徽记。
他需要的机会，被药德启亲手奉上。
同时套上了一层名为“药王谷”的沉重枷锁。
石莽接过玉盒，微微躬身，弧度标准得无可挑剔。
“请代我多谢德启兄美意。”
那弟子完成任务，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过头。
“对了，二公子还交代了一句。”
“今夜交流会，有一位药王谷谷主的故交好友。切记要交好与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