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城上空的烟云似乎真的散去了几分。万震山的覆灭,张世杰的垮台,如同搬开了压在古城脊梁上的两块巨石。街市重新有了生气,商铺陆续开门,行人的脸上不再是麻木的恐惧,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释然和小心翼翼的期待。“瑞云祥”的金字招牌被重新擦拭得锃亮,悬挂在崔府商号的门楣上,往来道贺或试探合作的商贾络绎不绝。
然而,崔远峰站在崔府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逐渐恢复生机的街景,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手中着的,依旧是那枚冰冷的、刻着“红”字的弹壳。阿桑决绝的眼神,野狼谷的冲天火光,锁云庄的百年血泪,还有“一线天”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这些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万家的血债讨还了,但脚下的土地,并未因此而宁静。
书案上,摊开着几份最新的报纸。醒目的标题触目惊心:
“**倭寇铁蹄踏破卢沟桥!华北危急!**”
“**国府发表自卫宣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沿海港口相继沦陷!国际援华物资通道告急!**”
“**省主席龙云通电:誓与我省共存亡!号召全省军民,全力修筑公路!开辟抗战生命线!**”
战争的阴云,终于以最猛烈、最残酷的方式,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不再是遥远报纸上的消息,不再是道听途说的传闻,而是真真切切、迫在眉睫的亡国灭种之危!那“守土抗战”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崔远峰的心上。
“远峰哥,”朱明玉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上。她换下了便于行动的骑装,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大病初愈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看着崔远峰凝重的侧脸,温声道:“省府的公文,还有龙主席的动员令,父亲和几位叔伯都看过了。公路修建……这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
崔远峰转过身,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一丝暖意。他看着朱明玉清澈的眼睛:“明玉,古道上的恩怨,是家仇。而这条路……”他指了指报纸上那条用粗重红线标注的、蜿蜒于秦岭崇山峻岭之间的虚线,“……关乎的是国恨。没有国,何以为家?”
朱明玉用力点头:“父亲也是这个意思。朱家马帮,世代行走古道,最熟悉这滇西的山山水水。修路需要驮马,需要熟悉山道的向导,需要组织调度的人手……这些,正是朱家所长!父亲说了,朱家马帮上下三百余口,驮马西百余匹,随时听候调遣!”
“好!”崔远峰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那不再是单纯的复仇火焰,而是一种被时代洪流唤醒的、更加深沉厚重的力量,“崔家‘瑞云祥’,虽遭劫难,元气未伤!商路网络尚存,筹款购粮、转运物资、沟通西方,责无旁贷!”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巨大的陕甘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标注着“陕甘公路起点”的畹町位置。
“明玉,你立刻回朱家,整合马帮最精干的力量!疤叔、岩温大叔,所有熟悉旧道、能攀险峰、耐苦寒的好手,全部挑出来!驮马拣最健壮的!驮架加固!准备承担最艰苦、最危险的路段运输!”
“崔福!启动商号所有能动用的资金!联络所有能联络的商号、乡绅!不计成本,全力筹集筑路急需的物资!炸药、钢钎、撬棍、十字镐、箩筐、扁担!还有最重要的——粮食!药品!盐巴!有多少要多少!”
“栓柱!通知所有‘暗影’和商路旧部!放下一切恩怨!全力配合朱家马帮和筑路工程!提供情报!打通关节!确保物资通道畅通无阻!”
一道道命令,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使命感,从崔远峰口中快速发出。书房的氛围瞬间从沉郁转向激昂。家仇己雪,国难当头,一种新的、更崇高的责任,将他们所有人紧紧凝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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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南的崇山峻岭,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与悲壮。
陕甘公路的修筑现场,不再是古道马铃的悠然回响,而是铁锤钢钎撞击岩石的铿锵轰鸣,是开山炸药的震天巨响,是无数人肩挑手扛时发出的沉重号子!绵延数百里的工地上,如同一条匍匐在巨龙脊背上的巨大伤疤,在原始的苍翠中顽强地向前延伸。
崔远峰和朱明玉的身影,出现在最艰险的路段之一——西汉水峡谷的悬崖峭壁之上。这里,机械无法到达,全凭血肉之躯与死神搏斗。
罡风呼啸,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脚下是奔腾咆哮、浊浪滔天的西汉水,如同愤怒的巨蟒,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抬头望去,是近乎垂首、怪石嶙峋的千仞绝壁!一条刚刚炸出雏形的“路”,仅仅是在悬崖上开凿出的一条不足两尺宽的“毛坯”,外侧便是万丈深渊!几根粗大的麻绳固定在崖顶的树根或巨石上,垂下便是工人们赖以维系的“安全带”。
“快!把钢钎固定住!准备放炮!”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穿着破烂汗褂的老石匠嘶哑着嗓子指挥着。几个同样精瘦的汉子,腰缠麻绳,悬在半空,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沉重的铁锤,将一根根长长的钢钎楔入坚硬的岩缝,为安放炸药开凿炮眼。每一次铁锤落下,都伴随着岩石的碎裂声和汉子们压抑的闷哼。汗水混着石粉,在他们的脊背上流淌,留下道道泥痕。
崔远峰穿着利落的短褂,裤腿上沾满泥浆,正和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围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图纸,激烈地讨论着爆破方案。他的眉头紧锁,手指在地图上一条几乎无法落脚的等高线上反复划过。朱明玉则带着疤叔和岩温大叔,指挥着一支由朱家马帮和羌族、白马藏族汉子组成的驮队。驮架上不是茶叶,而是沉重的炸药箱、成捆的钢钎、还有一袋袋救命的粮食和粗盐。驮马在狭窄湿滑、仅容一蹄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挪动,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坠入深渊。
“小心!落石!”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上方传来!
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被山风或震动松动,呼啸着从绝壁上滚落,首砸向下方正在固定炸药的工人!
“闪开!”崔远峰目眦欲裂,猛地推开身边一个吓呆的年轻工程师,自己却被碎石擦中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悬在半空的汉子猛地荡开身体,用肩膀狠狠撞向旁边的工友,两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巨石!巨石轰然砸在下方刚刚开凿出的路面上,碎石飞溅!
“快!救人!”朱明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被撞开的工友,手臂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首流。岩温大叔立刻带着两个族人冲上去,用随身携带的草药和布条进行紧急包扎。朱明玉解下自己的水壶,小心地喂给伤者。
“崔先生!朱小姐!这鬼地方……太难了!”一个满身泥污的工段长跑过来,声音带着绝望,“地质太复杂!塌方不断!炸药消耗太大!人手……人手伤亡太大!疟疾……还有痢疾……昨天又抬下去十几个……”
崔远峰看着伤者痛苦的脸,看着工段长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悬崖上那些悬在生死一线、依旧奋力开凿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和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药!我立刻让人从康城再调一批奎宁和磺胺过来!粮食和盐,朱家下一批驮队三天内必到!炸药……我来想办法!”他转向朱明玉,“明玉,组织人手,在下面安全点的地方搭几个临时草棚,给伤员和病号遮风挡雨!再熬几大锅姜汤和驱寒气的草药水!”
“好!”朱明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疤叔去安排。
夜幕降临,峡谷的罡风更加凄厉。简陋的工棚里,弥漫着汗味、血腥味、草药味和浓重的疲惫气息。伤员的呻吟声、病号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一盏昏黄的马灯挂在棚柱上,映照着崔远峰疲惫而沉凝的脸。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就着微弱的灯光,仔细核对着物资清单和伤亡名册。朱明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轻轻放在他身边,看着他手臂上草草包扎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远峰哥,喝点吧,驱驱寒。”她的声音轻柔。
崔远峰抬起头,接过碗,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暖意。他看向棚外,黑暗中,怒江的咆哮如同不屈的战鼓,悬崖上开凿的叮当声零星地传来,那是夜班工人在与时间赛跑,与死神角力。
“明玉,”崔远峰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看这些人……他们图什么?图那点微薄的工钱?还是图一口活命的粮食?”
朱明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棚外昏暗的星光下,隐约可见几个佝偻着身子、围着篝火取暖的老人,他们沉默地抽着旱烟,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还有那些靠在石壁上、裹着破毯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眼神清亮的年轻民工。
“他们图的……”朱明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或许只是一个念想。一个……不用再被东洋鬼子欺负的念想。一个……子孙后代能活得像个人的念想。就像当年,我们的先祖在古道上奔波,图的也不只是银钱,还有一份……活着的尊严。”
崔远峰浑身一震,手中的姜汤碗微微晃动。他再次望向棚外那无边的黑暗和隐约可见的、如同巨龙般蜿蜒向上的“路”的雏形。那不再仅仅是一条运输物资的通道,它承载着脚下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如佤族老人、如负伤民工、如朱明玉口中所说的、最卑微也最坚韧的生命,对生存、对尊严、对未来最朴素的渴望!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悲悯与责任,在他胸中汹涌澎湃。他放下碗,拿起那枚冰冷的弹壳,紧紧攥在手心。阿桑为之牺牲的信念,父亲实业救国的遗志,古道百年商脉的传承,此刻与这条用血肉之躯在绝壁上开凿的抗战生命线,轰然交汇!
“尊严……”崔远峰喃喃自语,眼中燃烧起比复仇之火更加炽烈、更加恒久的光芒,“这条路……必须通!为了他们,为了阿桑,为了父亲,也为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该有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