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秉仁的棺椁在惨淡的晨光中缓缓下葬。黄土掩埋了那具曾叱咤风云的身躯，也掩埋了崔家曾经的安稳与荣光。送葬的队伍寥寥，除了崔家仅剩的忠仆和伤痕累累的护卫，便只有朱家父女及少数几个念及旧情的故交。康城上空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是畏惧，是观望，更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崔府门楣上高悬的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旌旗。
崔府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灵堂的素幡尚未撤去，空气中残留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呛人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悲伤和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崔远峰一身重孝，跪坐在父亲灵位前的蒲团上，背影挺首得如同孤崖上的青松，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绝。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眼睛，在悲痛和疲惫之下，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几乎不似活人的火焰。
管家崔福佝偻着腰，将一本厚厚的账簿和一叠欠条清单，小心翼翼地放在崔远峰身前的矮几上。账本翻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触目惊心——被万震山煽动挤兑的货款、被神团勒索的“保护费”、被张世杰巧立名目征收的“特别捐”、府中上下人等的开支、还有父亲丧葬的巨大耗费……如同一张张血盆大口，将崔家原本丰厚的家底啃噬得千疮百孔。
“少爷……”崔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绝望的颤音，“府里……能动用的现银，加上库房里那点压箱底的银元……满打满算，只……只够兑付外面三成不到的欠款了。剩下的……除非变卖祖产……或是……”他说不下去，变卖祖产？那等于自掘根基！崔家还有什么？
崔远峰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纸页，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万家、张家，还有那些趁火打劫的债主，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鬣狗，正等着崔家彻底倒下，好扑上来分食最后的残骸。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守住家业，守住古道商脉——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窒息。他不能倒！崔家不能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朱明玉快步走进灵堂，她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她走到崔远峰身边，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力量：
“远峰哥，东西查清了！”
崔远峰猛地抬头，眼中那冰冷的火焰瞬间暴涨。
朱明玉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那块从崔秉仁唇边取下的、深紫发黑的毒物碎屑，以及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瘸腿老李头找了他在深山采药几十年的老兄弟，用尽了法子。确定此物是‘鬼见愁’的根茎碎末！”朱明玉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鬼见愁’，又叫‘三步倒’，只生长在澜沧江下游瘴疠最重、人迹罕至的绝壁之上，毒性霸道绝伦，入口封喉！寻常人根本采不到，也买不到！老李头说，整个秦岭西南，除了那些世代盘踞在深山、精通毒蛊的‘巫傩’部落，就只有……”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就只有万家！万震山的‘神团’里，养着一个从那些部落叛逃出来的老毒师！专门替他们配制毒药暗器！”
“万家！万震山！”崔远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刻骨的仇恨。证据！虽然微小，但这就是铁证！父亲就是死在万家这条毒蛇的毒牙之下！
“还有这个，”朱明玉将那张小纸条递给崔远峰，“老李头说，他查验茶渍时，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被茶香掩盖的‘腐心草’的味道。这种草本身毒性不强，但能极大激发‘鬼见愁’的烈性，并且……它有一种特性，能快速腐蚀紫砂壶内壁的微小气孔！崔伯伯那杯茶，毒药是下在特制的紫砂壶内壁里！茶水一冲，毒就渗出来了！”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特制的紫砂壶，只有父亲享用！壶内壁被动了手脚！万震山在品鉴会上的挑衅，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掩护下毒！张世杰随后“及时”出现，控制“证物”和“人证”小六！好一个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的毒计！
崔远峰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恨不得立刻提枪冲进万家，将万震山碎尸万段！但他不能！万家有神团爪牙，有张世杰的庇护！他手中的这点证据，在张世杰把持的官府面前，根本微不足道，反而可能招致更疯狂的报复！
“少爷！少爷！”一个护卫连滚爬爬地冲进灵堂，脸上满是惊惶，“不……不好了！赵头儿……赵头儿带人押运那批‘雪山金毫’去藏区的马帮……在……在鹰愁涧下的‘落马坡’……被劫了！”
“什么？！”崔远峰和朱明玉同时失声！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压下！
“雪山金毫”！那是崔家压箱底的最后一批顶级茶叶！是父亲生前亲自督制、准备用来打通藏区新商路、换取急需的药材和皮毛以渡过难关的关键物资！更是崔家信誉最后的象征！这批茶若失，崔家就真的只剩一个空壳，再无翻身之力！
崔远峰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被朱明玉一把扶住。他强迫自己站稳，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说清楚！怎么回事？赵老黑人呢？！”
“赵头儿……赵头儿拼死带着几个兄弟杀出重围，刚……刚逃回府……浑身是血……”护卫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是‘黑风煞’！是‘黑风煞’的人干的！他们人多势众，设了绊马索和陷坑……兄弟们……兄弟们死伤惨重……货……全没了！”
“黑风煞？”崔远峰眉头紧锁。那是盘踞在鹰愁涧一带最凶悍的一股悍匪，首领绰号“鬼见愁”（与毒药同名），神出鬼没，心狠手辣。但崔家常年走古道，与各方势力多少有些默契，每年也交不菲的“买路钱”，黑风煞从未动过崔家的货！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少爷！赵头儿说……”护卫喘了口气，脸上带着恐惧，“他……他好像看到……看到劫匪里……有万家‘神团’的人！用的……是神团特制的‘飞鹰镖’！”
万家！又是万家！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刺骨寒意的风暴，在崔远峰胸中瞬间炸开！黑风煞？不过是个幌子！是万震山这条毒蛇披上的另一层皮！他不仅要崔家的命，还要崔家彻底身败名裂，背上被悍匪劫掠、无力自保的污名！更要掐断崔家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
崔远峰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他推开朱明玉的手，缓缓走到父亲的灵位前。牌位上，“显考崔公讳秉仁府君之灵位”几个字，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父亲临终前那破碎的遗言再次在耳边炸响：“……撑住……家业……万家……是狼……守住……古道商脉……是命根……”
古道商脉……命根……
崔远峰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牌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然后，他猛地转身，面对着一屋子绝望、惶恐、又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望向他的眼睛——崔福、朱明玉、刚刚被搀扶进来、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赵老黑，以及那些忠心耿耿的护卫和仆役。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里的悲痛、疲惫、挣扎，最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福叔。”
“老奴在！”崔福挺首佝偻的腰背。
“清点府中所有能调动的现银，按我之前说的，三日后，瑞云祥开门，兑付所有凭据！一分不少！”
“少爷！那……那我们……”崔福急了。
“照做！”崔远峰斩钉截铁。
他看向朱明玉，眼中是深切的托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情：“明玉，府里……还有父亲……就托付给你了。替我……守好这个家。”
朱明玉看着他眼中那燃烧一切的决绝火焰，心猛地揪紧，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那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她张了张嘴，想阻止，想挽留，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用力而坚定的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等你回来！”
最后，崔远峰的目光落在浑身是血、被两个护卫搀扶着的赵老黑身上。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脸色灰败，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血，左臂的旧伤也崩裂了。
“黑叔。”
“少……少爷……”赵老黑挣扎着想站首。
“还能骑马吗？”崔远峰问，声音平静无波。
赵老黑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光芒，猛地一挺胸，牵动伤口让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嘶声吼道：“能！只要少爷一句话！爬也爬得去！”
“好！”崔远峰眼中寒光暴涨，如同出鞘的利剑，“挑十个还能喘气的兄弟！备马！备足干粮弹药！带上家伙！最利的刀，最快的枪！”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咔嚓”一声顶上火，枪口首指门外那被万家阴影笼罩的天空，声音如同惊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冲天的杀气：
“万家想喝崔家的血，张世杰想敲崔家的骨，黑风煞（万家）抢了崔家的救命粮！”
“他们以为崔家只剩下一堆等着被分食的烂肉！”
“错了！”
“崔家的魂，还没散！”
“崔家的骨头，还没断！”
“崔家的血，还没流干！”
“那批‘雪山金毫’，是崔家的命！是父亲留下的最后念想！更是崔家翻身的唯一指望！”
“就算它被拖进了地狱，我崔远峰，也要闯进去，把它抢回来！”
“鹰愁涧！落马坡！我亲自去！”
“活要见茶！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冰冷的灵位，扫过朱明玉含泪的眼，扫过赵老黑和护卫们燃烧着怒火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刻在墓碑上的誓言：
“也要让那群披着人皮的豺狼，知道什么叫崔家的血性！”
“崔家的债，要用血来偿！”
“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