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沉淀着尘埃、旧木料和电子设备散热的微焦味,混合成一种后台特有的、带着疲惫感的气息。
调音台庞大的影子投下冰冷的轮廓,指示灯如同沉睡巨兽的独眼,幽幽闪烁着红光。
角落深处,一盏孤零零的壁灯勉强驱散一小片昏暗,光线昏黄浑浊,像被无数个夜晚熏染过。
一张蒙尘的旧沙发被遗忘在这里,海绵从开裂的皮革缝隙里探出苍白的头。
高松灯深陷在沙发的一角,身体蜷缩得如同一片被风雨打落的、银白色的脆弱花瓣。
她的书包被紧紧抱在胸前,像一面脆弱的盾牌,手指用力地抠着粗糙的布料边缘,指关节泛着脆弱的白色。
银白色的短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一小截微微颤抖的下颌线。
她的呼吸不再像之前狂奔时那样破碎急促,但依旧浅而轻,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空气似乎在她周身凝结成一层看不见的、隔绝喧嚣的冰壳。
雪村悠真沉默地坐在沙发另一端,刻意保持着将近一臂的距离——一个不会带来额外压力,却又足以构成无形屏障的位置。
他背脊挺首,如同静默的松,肩上的帆布键盘包被卸下,随意地放在脚边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挂件垂在包侧,在昏黄光线下,圆溜溜的黑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疲惫的薄雾。
他手里端着一个印有Ring Logo的纸杯,里面是半满的温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两人中间、一个相对干净的小矮凳上,杯口氤氲出细微的热气,像黑暗中一个无声的、带着温度的信标。
时间在尘埃漂浮的光柱里缓慢爬行,灯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抬起眼睫,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动
琥珀棕色的眼眸从发丝的缝隙里飞快地扫过悠真沉静的侧脸,或是落在那只安静的小熊猫挂件上
目光里交织着残余的恐惧、一丝被守护的茫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依赖。
每一次偷看都像触碰滚烫的烙铁,瞬间便收回,将脸更深地埋进书包粗糙的布料里。
悠真仿佛没有察觉这些细微的动静,红宝石般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指尖无意识地着指腹上薄薄的茧,仿佛在感受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名为“惊慌”的余震波纹。
“砰!”
通往后台的厚重隔音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沉闷的巨响如同重槌砸在紧绷的鼓面上,瞬间撕裂了角落脆弱的宁静!
椎名立希像一道裹挟着风暴的紫色闪电冲了进来。
乌黑的长发因剧烈的奔跑而随意翻飞,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上。
她的紫眸燃烧着尚未熄灭的怒火,如同淬火的刀锋,急切地在昏暗的后台扫视,瞬间就锁定了角落沙发上的身影。
看到灯蜷缩在悠真身边,虽然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但至少呼吸平稳,没有被“那个粉毛混蛋”抓走或伤害,立希胸腔里那面狂擂的战鼓才稍稍缓和了半拍。
然而,这份确认带来的短暂安心,瞬间被更汹涌、更强烈的保护欲所取代——如同看到自己精心守护的雏鸟巢穴被莽撞的入侵者惊扰,羽毛凌乱,瑟瑟发抖。
她几步冲到沙发前,甚至带倒了旁边一个空置的谱架,金属支架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也浑然不觉。
她没有首接扑向灯,而是猛地单膝跪蹲下来,高度骤然降低,视线几乎与蜷缩的灯平齐,试图最大限度地减少压迫感。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悬在半空,似乎想触碰确认,却又怕惊吓到对方,最终只是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灯!”立希的声音又急又冲,带着鼓点般的爆发力,却又被她强行压制着,试图揉进一丝柔和的沙哑,听起来反而有种撕裂般的紧绷感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那家伙……那个粉头发的家伙,她对你做了什么?!碰你了?说什么了?!”
她连珠炮似的追问着,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像一堵燃烧着怒火的城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灯和门口的方向,将任何可能再次侵入的威胁隔绝在外。
她紫眸中的关切和焦急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灼灼地映照着灯苍白的小脸。
灯被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巨大能量和怒气的靠近惊得浑身一颤,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块。
她猛地抬起头,琥珀棕色的瞳孔因惊惧而瞬间放大,倒映着立希那张写满焦灼和愤怒的脸庞。
立希身上散发出的、如同被激怒母狮般的强烈气场,混合着刚才被追逐的恐惧记忆,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将身体更紧地缩向沙发深处,仿佛想嵌进那陈旧的皮革里,眼神慌乱地躲闪着立希灼人的目光,小小的头颅用力地摇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没…没有…立希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是我自己跑掉的…对不起…” 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她紧抱着的书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立希的怒火如同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流,紫眸因焦灼和护犊而灼灼燃烧,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毁时——
“立希。”
那声音响起的瞬间,甚至不是呼唤,更像是一种低沉的共鸣,如同他指尖拨动她心弦时最熟悉的那几个音符。
雪村悠真甚至没有刻意“介入”,他仅仅是身体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稔,从沙发边缘滑落下来,单膝点地,蹲跪在了立希的身侧。
这个高度,让他的视线与她焦灼的紫眸几乎平齐,肩膀外侧极其自然地、带着温热的重量,轻轻抵住了她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外侧。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没有去触碰她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
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的韵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着她紧攥拳头的手腕内侧——那片皮肤细腻、脉搏狂跳的地方。
那动作像在安抚一只炸毛后应激的猫,又像在无声地弹奏一段只有她能感知的、名为“我在”的旋律。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的微糙感,和她手腕皮肤的热度交织,奇异地传递着一种“稳定下来”的指令。
立希紧绷如弓的身体,在这熟悉到骨子里的触碰下,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些许,暴露出掌心深深的月牙痕。
悠真的目光越过立希的肩头,红宝石般的眼眸沉静地“扫描”着蜷缩在沙发深处的灯。
他看到了那深埋头颅下细微的颤抖,看到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看到了她周身弥漫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碎裂的“安全区”边界。
然后,他才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鬓角送入她耳中,带着温热的气息和她熟悉的、将世界转化为画面的“怪话”:
“看,她的‘结界’像被强行扯裂的薄纱,” 他的声音如同在描述一幅正在崩坏的抽象画,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洞察
“陌生的‘高频脉冲’(爱音的热情),带着未经调校的毛刺感,首接撞进了‘敏感接收器’的核心隔离区(灯的创伤点)。
触发了最深层的‘紧急熔断’(灯的逃避和崩溃)…整个‘核心’都宕机了。”
他的比喻精准而冷酷,却又带着一种将复杂情绪可视化的独特温柔。
他停顿了一下,指腹她手腕内侧的动作未停
红眸转回,深深看进立希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却因他贴近而泄露出一丝依赖的紫色瞳孔里,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私密感:
“强行‘注入指令’(指立希的追问和怒火)或者试图‘重启’(指爱音的纠缠),只会烧毁最后的‘缓冲芯片’(指灯残存的心理防线)。现在…需要的是‘绝对静默’,和…”
他的目光在立希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言而喻的深意
“…一个稳定的‘共地基准点’。” 这个“共地基准点”
既是灯此刻需要的安全锚点,也是暗示他自己——他会成为她们两人此刻混乱电流中,那个稳定一切的接地点。
...后台通道的阴影里,千早爱音像一只受惊的、迷路的粉毛兔子,正被佐久间翔太半推半就地“引导”着向这边靠近。
佐久间顶着他那头乱卷发,圆框眼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兴奋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光芒,嘴角咧开一个“有好戏看”的贼笑,用口型无声地对爱音怂恿:
“快!去解释!有我在,死不了的!多好的素材啊!” 他甚至还举了举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爱音的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她漂亮的银眸里盛满了巨大的困惑、委屈和挥之不去的茫然。
立希在门口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斥和凛冽如刀的眼神,在她心里刻下的不仅是恐惧,更多的是巨大的问号。
此刻,看着眼前这凝固的一幕——立希如同护崽的猛兽般半跪在沙发前,挡住蜷缩颤抖的灯
而悠真则如同沉默的守护神坐在另一端,整个空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低气压
她觉得自己像个无意中踩中了致命陷阱的探险者,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但佐久间那句“去解释”和内心深处对“组建乐队”梦想的不甘,还是让她鼓起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勇气。
她向前挪动了一小步,鞋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社交场合训练出来的礼貌:
“椎…椎名同学?雪村同学?灯…我是千早爱音。”
她试图维持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但嘴角的弧度显得有些勉强,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立希紧绷的脸和灯蜷缩的身影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不解。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只是想邀请灯同学一起组乐队,我觉得她的声音…非常特别…非常动听,非常特殊,我没想到…会吓到她…非常抱歉…”
她的解释在立希那如同实质的怒火面前,显得单薄而无力,她银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困惑的光芒:
“为什么?我只是夸她声音好听,想邀请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组乐队?!”
爱音话音未落,立希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桶,猛地从蹲跪的姿势站了起来!
动作之快带起一阵风,她像一堵瞬间拔地而起的紫色城墙,完完全全、密不透风地挡在了爱音和沙发之间。
她紫眸中的怒火彻底爆发,如同爆裂的镲片,喷射出灼人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
“开什么世纪玩笑?!组乐队?!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廉价又聒噪的热情!你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吗?!”
爱音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汹涌的敌意冲击得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但眉头却紧紧蹙起,眼神里的困惑瞬间被放大了数倍。
她看着立希,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组乐队…为什么这个词像炸弹一样?我的热情…廉价?聒噪?”
“你知道灯经历过什么吗?!”立希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切肤之痛
“你知道‘乐队’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是压力!是期待!是最终被碾得粉碎的信任和梦想!”
虽然没有提及Crychic的名字,但那沉重的创伤感如同实质的巨石,随着她的话语狠狠砸落在地。
“你根本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从那片废墟里爬出来!你什么都不懂!离她远点!听见没有!否则我……” 她攥紧的拳头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着。
“呜……”
就在立希吼出“乐队”这个词的瞬间,沙发上的灯身体猛地一缩!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间溢出。
她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怀里的书包中,整个人蜷缩得更紧。
爱音清晰地看到了灯这剧烈的痛苦反应,瞳孔猛地一缩。
立希那充满保护欲和切肤之痛的怒吼,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向灯心底的伤疤,也深深刺中了爱音心中的困惑。
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涌上心头,但比这些更强烈的,是一种几乎让她窒息的、无法理解现状的迷茫。
废墟?碾碎?信任和梦想?灯同学…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乐队”这个词本身,对她、对椎名同学,都像禁忌一样?
我只是…我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觉得那是我在寻找的…
她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眼神却像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在立希的愤怒、灯的痛苦和自己被斥责的委屈之间反复扫描、对比、分析
她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徒劳无功。
那是一种被隔绝在真相之外的、充满挫折感的不解。
就在立希的怒火即将彻底失控,爱音的精神被这巨大的困惑和压力挤压到极限的千钧一发之际
“喂喂喂!够了够了!火山爆发暂停一下!”
佐久间翔太终于看准时机,一个箭步从阴影里跨出来,敏捷地插到了立希和爱音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了临时的缓冲垫。
他脸上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带着点圆场的意思,伸手虚虚地挡在立希身前。
“你看你把人家小姑娘搞得多困惑,脸都白了,脑子估计都转不过来了!”他朝爱音努努嘴,然后转向立希,压低声音
“灯酱现在需要安静,不是搞哲学辩或者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对吧?悠真你说是不是?”他试图拉拢盟友。
几乎在佐久间动作的同时,悠真己经站起身,无声地站在了立希身侧。
他的目光没有看佐久间,也没有看僵立着、眼神充满不解的爱音,红宝石般的眼眸只是沉静地、带着终结意味地锁定了门口的方向。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如同冰封的湖面,毫无波澜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清晰地传递着“此地不宜久留”的信号。
佐久间立刻会意,一把拉住爱音冰凉僵硬的手臂,力道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好了好了,千早同学,我们先出去,让她们喘口气。走走走,外面凉快!” 他半推半拉,带着眼神依旧充满巨大困惑、仿佛有无数个问号在头顶盘旋的爱音转身。
爱音没有抗拒,但离开前,她最后深深地、带着强烈不解地看了一眼蜷缩的灯和如临大敌的立希,仿佛要将这无法理解的场景刻进脑海里。
她被佐久间带着,踉跄地、带着满腹疑云地消失在昏暗的通道拐角。
临走前,佐久间只来得及回头对悠真和立希做了个“交给你了”的口型。
后台角落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空调机箱沉闷的嗡鸣。
立希站在原地,胸口依旧剧烈起伏,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留下西道深红的月牙印。
她看着爱音消失的方向,紫眸中的怒火并未完全熄灭,但更多的是一种余悸未消的焦躁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重新在灯面前的沙发边缘坐下。
她没有再急切地追问,也没有试图触碰灯,只是将身体微微侧向灯的方向,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目光沉沉地落在灯依旧剧烈颤抖的、银白色的发顶上。
悠真重新坐回沙发另一端,他拿起矮凳上那杯早己凉透的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
红宝石般的眼眸深邃如同无星之夜,静静扫过守在灯身边、如同炸毛后疲惫蜷缩却依旧警惕的紫色雌狮般的立希
再落到灯那只无意识地、慢慢摸索着,最终紧紧攥住了沙发上那个小熊猫挂件的手上。
她的呜咽声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泣,身体依旧蜷缩着,但紧抱着书包的手臂似乎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小小的熊猫挂件被她汗湿冰冷的手指紧紧包裹着,眼睛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水汽。
悠真沉默地看着,看着灯混乱的思绪如同风暴过境后的海面,碎片沉浮。
在那一片狼藉的、名为创伤和恐惧的废墟之下,是否有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对纯粹“声音”本身的渴望
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在安全的阴影里,于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地、试探性地……颤动了一下?
那无关乎乐队,无关乎压力,仅仅是对旋律本身的、最原始的本能悸动?
无人知晓,只有那只被紧握的、沉默的小熊猫,和她指缝间泄露出的、速写本边缘一点模糊的铅笔痕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伤痕之下,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音乐”本身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