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明拽一下郑杰民的胳膊,走进青石基平房中间那个单间,说道:“这是你的宿舍,条件比较差,习惯了就好了。”
郑杰民一看,屋里有一张破旧三抽桌和两张铁床。一张床上铺着草席,还有一个青布枕头,陈浩明说是赖军的。另一张床上仅铺着几块废旧纸箱,他苦笑一下,发愁自己只有一条床单,连个草垫子都没有。
两人又走进东边办公室里,办公室内陈设非常简单,两张旧办公桌和两把歪斜的椅子,桌上有一台黑色的摇把式电话机。郑杰民心中一喜,没想到这里居然装有一部电话,那待会儿就可以与沈若琳通电话了。
陈浩明一指电话机说:“因为这里比较偏远,破例给装了一部电话,但每月话费有限额,只报销10元,你要看好了,别让人打长途。”
郑杰民一听,心里稍稍失落了一下。
这时,代销点管理员赖军推门进来,这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留着寸头,小眼睛,白面庞,个头不高,但看上去身材结实。
陈浩明对两人作了简单介绍。
郑杰民主动上前伸出手,说:“赖哥好!”
赖军上下打量了郑杰民一番,才握住他的手,故作惊讶道:“呀,大、大学生啊,失敬失敬!”
郑杰民听出赖军话里的嘲讽,脸上笑容一收,抽回手,坐到椅子上。在这个年代,本科生稀缺,中专生常被叫做大学生,可赖军那态度,明摆着是看不起人。
赖军弯腰伸过头来,一脸幸灾乐祸地问:“哎,是来体验生活,还是犯了什么事呀?”
郑杰民毫不客气地怒怼道:“关你什么事?!”
赖军哈哈一笑:“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捡了我扔掉的棍子,难道不向我请教一番?”
郑杰民瞪他一眼,别过头,不想再理会他。
赖军又说道:“我告诉你啊,每个代销点的进货量,你一周向我报告一次,好让我催收货款。”
郑杰民看他颐指气使的样子,还是没有理他。
“还有啊,”赖军继续说道:“最近,‘喜牛’牌复合肥销售不好,有的代销点想退货,我不发话,你坚决不能给他们退,听到没有?”
郑杰民看一眼陈浩明,见他面无表情,便转头冲赖军大声说道:“我初来乍到,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无法向你表态!不过赖哥放心,我肯定会严格按规章办事!”
赖军不高兴了,大声道:“哼!什么规章?规章还不是人制定的?”
郑杰民笑了,不过是被气笑的,我一个新兵蛋子,初次见面就对我吹胡子瞪眼,至于吗?真是水浅王八多!
这时,陈浩明说话了:“赖军,有些问题以后再说。走,去仓库盘点,马上交接。”
赖军头一扭,跟在陈浩明身后走出房间。郑杰民跟随二人一起走进仓库,他打眼一看,仓库空间很大,成一字形垒着三大堆化肥。三人对库存化肥仔细清点了一遍,然后签字确认。
办完交接,陈浩明和赖军刚走,郑杰民就抄起扫帚准备打扫卫生。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那尖锐的铃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郑杰民赶忙扔下扫帚,快步走过去拿起话筒:“你好,请问……”
没等郑杰民问完,一个有些焦急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郑杰民,是你吗?”
郑杰民心头一抖,他听出来了,是女朋友沈若琳的声音。“若琳,你怎么……我……”
“郑杰民,县联社财务科怎么没留下你?你被分配到了上埠供销社是吧?你连供销社的会计都没干成是吧?你去什么北大仓当了保管员对吧?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沈若琳再次打断郑杰民,连珠炮似地发问。
郑杰民一下懵了,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心里纳闷,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而且了解得如此详细。“你……你咋知道的?”郑杰民满心疑惑,声音不自觉压低。
“这很重要吗?你现在关心的问题,应该是搞清楚原因在哪里?有没有挽回的可能。”沈若琳立即说道。
“可能是有人使坏,举报我也是中专生,不应该留在县城。我怀疑这个人是冷辉。”
“啊?你确定?”沈若琳吃惊地问。
“哼!用脚后跟想想就可以确定!”
“看来,你和冷辉的过节没法解开了。你知道吗?冷辉的表哥最近当上了县联社副主任,他妹妹在上埠供销社当营业员,一首运作着进会统股干出纳员。冷辉今天上午给我打电话说,估计你去了只能靠边站。今中午又给我打电话说,你去了什么北大仓当了保管员,原来真被他说中了。”
郑杰民一听立即明白了,原来是冷辉通过白家兄妹准确、及时地掌握了自己的具体情况,然后马上告知了沈若琳。
听到冷辉一上午两次给沈若琳打电话,郑杰民马上断定这混蛋可能又要追求沈若琳,又急又气,恨恨地说道:“这次,他把我从县联社弄下来,权当报了我‘抢你’的一箭之仇,再有下次我跟他没完!”
“好了,别说这些没营养的话了。我就知道,你家境贫寒,没钱送礼;你背景凄凉,没关系可找,幸运怎么会降临到你头上?我想知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若琳冷冰冰的话,让郑杰民觉得心寒。又来了,又把“家境贫寒、背景凄凉”挂在嘴上。要说对沈若琳,只有这一点不喜欢,自己好像在“三观”上与她有一点不合拍。
“当然是尽职尽责,干好本职工作呀。再说,我现在当保管员是暂时的,孙主任说下步就会调整。还有,我打电话向联社财务科刘科长反映了我的情况,他说等哪个单位缺会计了就调我过去。”
“呵呵,这种哄三岁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我当然不可能全信,但我相信我自己,我有决心不论干什么工作,凭我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够干出优异成绩来。我相信,在基层供销社,照样可以大有作为的!”郑杰民坚定而自信地说道。
“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是,处在社会最底层,你就是捅破天,能有多大动静?能有谁瞧得起你?你是应该知道的,一个人的成功,仅凭个人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一辈子窝在这种犄角旮旯单位,不客气地讲,生如蝼蚁,命似尘埃,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郑杰民听到沈若琳的话语异常清冷和凝重,便劝慰道:“哪有那么可怜,你太悲观了吧?我们这么年轻,有的是崛起的机会。”
“有的是机会?你说说看,机会在哪里?”沈若琳突然拔高声音:“你说啊!”
“你不要这么激动,没有过不去的坎啊!”郑杰民也不禁抬高了声音。
“我为什么不激动?本来指望着你在县联社好好工作,赢得领导的赏识和信任,用不了多久,把我调到县城工作,我们就结婚生子,快快乐乐地生活。现在呢,空欢喜一场,一切希望化为泡影!”
话落,听筒里竟然传来沈若琳的抽泣声,郑杰民想不到她竟如此伤心,自己的心不禁紧揪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都保持着沉默,都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
终于,沈若琳说话了,像惊雷一样炸响:“郑杰民,我们没有必要继续交往下去了,我们分手吧!”
“分手?”郑杰民拿着话筒的手抖动了一下,话语急切:“你说什么糊涂话呢?我们两年的感情,哪能说分就分?”
“你或许不太了解我,我就是这么现实的一个人,你不能给我带来我想要的幸福,我只能选择离开。”沈若琳的声音低沉而决绝。
“不!我不同意分手,我会给你幸福的,请你相信我!”郑杰民大声嘶吼。
“好了,就此别过,希望我们各自安好,各自珍重!”
“我不同意,明天我去找你,咱们当面说……”郑杰民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沈若琳断然挂断。
郑杰民双眼紧盯着手中的话筒,身形久久地僵立着,他怎么也想不到沈若琳会在这个时候与自己分手。
他颓然地慢慢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感觉心如刀绞。难道她不是真心爱自己吗?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吗?一瞬间,他感觉他的世界陷落了,周围一片黑暗。
郑杰民仰起头,过往和沈若琳的种种涌上心头。毕业前夕的海岛之行,星空浩瀚,海岩高耸,面对大海,他们曾豪情万丈地呼喊对未来的期许。
“沈若琳,你是大海中照亮我前行的夜明灯!”
“郑杰民,你是峭壁上照拂我攀援的常春藤!”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想到这儿,眼泪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顺着清瘦的脸庞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