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寒冬,姑苏城外的风雪撕扯着战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谢昀勒马立于阵前,玄狐大氅上积着厚厚的雪,连睫毛都凝着细碎的冰晶。他缓缓放下望远镜,镜片上覆着的霜花模糊了视线,却遮不住东城墙上那面残破的五色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的景象。
两日前那封自北京老宅发出的电报上,此刻仍在心头翻涌:“大帅中风,恐熬不过冬至”。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锐利的刀,将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少帅!急报!"一名传令兵在风雪中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膝盖重重跪地时,溅起一片带着血色的雪泥。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高高捧上电报,声音中满是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惶恐,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敌军破了娄门,刘大帅令我军即刻回防!"
谢昀的指节在缰绳上勒出青紫。从苏州到北京,路途迢迢,就算即刻调来津浦线的专列,也需整整三天三夜。他望着远处城墙缺口涌来的敌军,喉头猛地一绞。
“传令!” 谢昀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那刀锋破空而出的铮鸣,尖锐而刺耳,惊起了枯树上最后一只栖息的寒鸦。寒鸦扑腾着翅膀,在风雪中发出凄厉的叫声,随后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中。
“第一团包抄胥门,其余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像是从千年寒冰中淬出的刀刃,透着彻骨的寒意,"跟我去碾碎那帮杂种的脊梁骨!"
军令如山,铁骑踏碎积雪。谢昀一马当先,玄狐大氅在风中翻卷如乌云,他率先冲入敌阵。刹那间,喊杀声、嘶鸣声、枪炮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他的长刀出鞘的寒光里,映出敌军惊惶的面容。那长刀在他手中虎虎生风,刀锋所过之处,敌军如割麦般纷纷倒下,鲜血如泉涌般喷洒而出,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鲜血溅满了他的铠甲,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却又被新涌出的热血渐渐融化。
整整七日,姑苏城的上空,大雪纷飞,从未停歇。谢昀率军与敌军展开了殊死搏斗,身边的亲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身旁倒下,折损过半,但他却从未有过丝毫退缩之意。
第七日黄昏,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了一片恐怖的红色。传令兵踉跄地冲进营帐,发间结满冰凌,声音颤抖地喊道:“少帅... 谢大帅... 殁了。”
帐内骤然死寂,唯有炭盆中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声。谢昀的右臂绷带己浸透鲜血,他被钉在了原地,耳边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
思绪瞬间飘回到离京那日,父亲强撑病体送到廊下,灰白胡须上沾着咳出的血沫:"此去...当以战事为重..."
谢昀手中的军报 “啪” 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墨迹被血水浸透,字迹模糊成一片。
“少帅...” 副将轻声唤他,声音里满是担忧与悲痛。
然而,谢昀只是缓缓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他退下。战事紧急,容不得他有片刻的悲痛与软弱。他强忍着内心如万箭穿心般的剧痛,压抑着失落的情绪,再次跨上战马,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血腥的战场。
战场上的厮杀声愈发刺耳。谢昀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双眼通红,挥刀如疯,每一刀都带着无尽的愤怒与决绝。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而腥咸,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那如刀割般的冷风,顺着铠甲的缝隙灌进身体,冻得他浑身发颤。
“少帅当心 ——!” 亲卫的嘶吼声在耳边骤然响起。
谢昀恍惚回头,只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迎面劈来。他本能地侧身避让,却还是晚了一瞬。
刀锋无情地擦过他的右腹,瞬间划开一道深长的血口,剧痛如熊熊烈火般瞬间蔓延全身。他闷哼一声,捂着伤口单膝跪地,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猩红坑洞。
敌军士兵见状,狞笑着举起长刀,再次狠狠劈下。谢昀眼底陡然涌起无尽的戾气,他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暴起,拼尽全身力气,一刀贯穿对方咽喉。滚烫的热血如喷泉般喷溅在他脸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伤口的手己被鲜血完全浸透,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
"少帅!"亲兵冲上来扶住他摇晃的身体。谢昀推开搀扶的手,扯下大氅扎紧伤口,染血的狐毛在风中根根分明。他拾起卷刃的长刀指向敌阵,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继续...冲阵..."
战后营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军医小心翼翼地剪开谢昀被鲜血牢牢黏住的衬衣,那布料仿佛与皮肉长在了一起,每一下动作都要扯动伤口,带出丝丝缕缕的疼痛。当衬衣终于被剪开,露出那皮开肉绽的伤口时,军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刀伤再深半寸,就伤到肝腑了。” 军医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一句话而凝固,众人的神色愈发凝重。
银针穿过皮肉,谢昀紧咬唇齿,一声未哼。待缝完针,军医轻轻叹了口气,与周围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众人便默契地退下。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营帐内只剩下谢昀一人,陷入了一片死寂。
谢昀无力地靠在榻上,冻裂的嘴唇渗出细密血珠,让脸色更显苍白。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眉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腹那道狰狞的伤口。
他颤抖着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那封血迹斑驳的家书缓缓展开,父亲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渝民,为父自知大限将至,望吾儿以大业为重...”
回忆戛然而止。
郑婉清早己泪流满面,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他的脸,声音带着无尽的心疼与怜惜:"谢昀..."
谢昀握住她的手,唇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他的拇指揩过她下巴的泪,试图用玩笑般的口吻缓解这沉重的氛围:“昨夜缠着我喊了一宿的'渝民'...怎么天一亮就忘了。”
郑婉清却并未在意他此刻的调侃,她俯身,将唇轻轻贴在他腹间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温热的泪水顺着那道旧伤缓缓滑落,仿佛要渗进肌理,替他洗净当年的血与痛。
郑婉清眼中泪光闪烁,轻靠在谢昀的肩头,声音带着哭腔,深情地唤他:“渝民...”
谢昀紧紧搂住她,将她深深拥在怀里。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轻声说道:“都过去了。只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