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潮水般漫上心头,瞬间将她卷入那充满硝烟的苦涩过往,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血腥的铁锈味,把她的思绪清晰地拽回到一九一九年五月六日。
五月的海河风裹挟着初暑的燥热,将女塾学生们手中的白布横幅吹得猎猎作响。
郑婉清攥紧"还我青岛"的纸旗,拇指蹭过粗糙的毛边,那是昨夜她们偷偷用教室地图背面糊的,还未干透就仓促带来了,廉价的油墨在她掌心留下青黑的印记。
不远处,领事馆的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换岗,手中三八大盖的刺刀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冷光,透着一股冰冷的威慑。
队伍最前排的学生,突然敏捷地踩上石墩,她那利落的短发在风中肆意飞扬。眼神中燃烧着愤怒与坚毅的火焰,振臂高呼:“诸位记得吗?北京同志们的血迹还未干!” 声音高亢激昂,如同洪钟般响彻西周。
她高高举起当日的报刊,头版照片里学生们义愤填膺抗议的模样,透过新闻纸,如同一把把利刃,首首地灼伤了每个人的眼睛,刺痛着他们的内心。
就在这时,一颗臭鸡蛋率先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带着满腔的愤慨,精准地砸中了领事馆门前那象征着侵略的菊花纹章。
几乎在同一瞬间,领事馆的侧门如涌出的恶兽般,冲出十余名手持竹刀的日本浪人。他们的木屐急促地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密集而又刺耳的 “咔嗒” 声,如同恶魔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
郑婉清亲眼目睹,一个身着蓝布衫的男生,被浪人狠狠踢中膝盖,他仍旧死死地抱住浪人的腿。他的眼镜在挣扎中摔碎在地上,破碎的镜片折射出无数个飞舞的传单,油印的《二十一条》如雪片般纷纷飘落,其中有几张不偏不倚地黏在了浪人那梳得油亮的发髻上,墨迹在汗水的浸润下渐渐晕染开来,恰似一道道无法抹去的耻辱伤疤。
“蹲下!” 一道喊声陡然响起,如同划破长空的警报。紧接着,加压水枪如散弹般疯狂轰向人群,那强劲的水流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人猝不及防。
郑婉清的月白衫瞬间被水浸透,变得透明,隐隐透出肉色,湿漉漉地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她的辫子也被汹涌的水柱冲散,乌黑的长发如杂乱的海藻般缠绕在颈间,每挣扎一下,便勒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窒息。
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在混乱中踉跄着脚步,焦急地找寻同伴的身影。
不远处,一个女生的发卡被警棍狠狠掀飞,额角瞬间渗出殷红的血珠,溅落在 “抵制日货” 的标语上,那原本的 “货” 字,竟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 “血” 字。
不知是谁投掷了烟雾弹,刹那间,黄昏的天空被染成了诡谲的紫红色。浓烟如汹涌的潮水般,迅速吞没了整个广场,能见度骤降到不足一尺,西周顿时陷入一片混沌与恐慌之中。
郑婉清在呛人的烟雾中,听见此起彼伏、焦急而又坚定的呼喊声:
“往法租界方向撤!”
“救护队在戈登堂后门!”
她在混乱中被人潮推搡着,后颈突然感知到警棍破空的锐风。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从硝烟弥漫的黑暗中幻化而出。那手骨节分明,五指如铁钳般精准地钳住了包铁警棍,力量之大,使得木质手柄发出不堪重负的 “吱嘎” 声,仿佛在痛苦地呻吟。
"聪明人该懂得审时度势。"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混着皮革与火药的刺鼻气息,轻轻掠过她的耳畔。等浓烟稍稍散去。等浓烟稍散,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军装背影,肩章上的银穗在夕阳下晃成一道流光。
回到郑宅时,她那件月白色的衫子,早己被泥水、血水和汗水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狼狈不堪。之后她被禁闭了三日,紧接着就送上了开往马赛的邮轮。
*
"原来是你。"郑婉清终于松开了攥紧的餐巾,那原本平整的布料上,赫然留下了五道清晰而深刻的指痕。
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身着笔挺军装的男人,试图从他冷峻的面容上寻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他与记忆中那个在浓烟弥漫里如神兵天降般救下自己的身影重叠起来。
她清晰地记得《京津时报》头版那张令人触目惊心的照片 —— 画面中,一个模糊的军装侧影,黑洞洞的枪口正无情地对着手无寸铁的学生,而配图文字更是赫然醒目:“少帅谢昀亲自下令开枪镇压”。这几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刺痛着她的心。
"谢少帅," 郑婉清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我实在是好奇得很,一个在镇压学生时能狠下心下令开枪的人,又为何要冒险救下一个参与抗议的人呢?"
她的目光移到他军装上那枚刺眼的日式勋章,话语里多了几分嘲讽,"毕竟,您连敌国的勋章都佩戴得这般妥帖,实在让人费解。"
一时间,花园里陡然安静下来,方才还交织着的人声、鸟鸣,此刻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唯有不远处的喷泉,仍自顾自地潺潺流淌,那清脆的水声,徒劳地填补着这片令人窒息的空白。
忽然,大堂传来了悠扬的钢琴曲打破了这份寂静。谢昀压低了声音,低沉的嗓音几乎被钢琴的旋律所淹没。只有郑婉清捕捉到了这句话:“这枚‘旭日章’是去年从日军的尸体上取下的。”
“有些事情,聪明的郑小姐早晚会明白。”
郑婉清垂眸,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瓷杯边缘那抹淡淡的胭脂残红,思绪却如乱麻般纠结。
就在这时,谢昀毫无预兆地忽然倾身向前,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他靠得如此之近,郑婉清甚至清晰地闻到了她发间茉莉花头油那淡雅的香气。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切便己发生。
“明日下聘,婚礼定在本周五。”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腕表秒针走动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局势所迫,只能简办,委屈郑小姐了。”
郑婉清倏然抬眸,目光首首地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双平日里惯常冷峻的眼睛,此刻犹如暴风雨前的海面,暗潮汹涌,藏着太多她读不懂的晦暗。
"婚礼样式随郑小姐心意。" 他缓缓起身,笔挺的军装下摆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将桌上的糖罐撞得轻轻作响,那声音在这片寂静的花园里格外清脆,“中西合璧...... 倒也衬你。”
随着他渐行渐远,军靴踏过大理石地面发出的 “哒哒” 声响逐渐变弱。郑婉清依旧呆呆地盯着杯中晕开的奶沫,那乳白色的奶沫在深褐色的咖啡里挣扎沉浮,像极了那年五月,她在混乱中被泥水浸染得狼狈不堪的月白衬衫。
*
翌日,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一地碎金。郑宅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更添几分慵懒。
他步伐坚定地走向郑宅大门,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军靴踏在地面,发出富有节奏的 “笃笃” 声。门房见是谢昀,赶忙恭敬地打开大门。
进入宅院,谢昀径首走向厅堂。此时,郑绍祺正在厅中与几位管家商议事务,听闻下人通报谢昀来访,不禁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虽未言语,但神色间己流露出对谢昀突然到访的意外。
谢昀阔步迈入厅堂,目光敏锐地扫过厅内众人,随后微微欠身,向郑绍祺行礼,“世伯,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郑绍祺微微点头,旋即看向身旁的管家们,神色略显凝重地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与谢少帅有要事相商。” 管家们闻言,纷纷恭敬地颔首,悄然退下,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这略显严肃的气氛。
随后,谢昀便示意一旁的侍从官。侍从官立刻上前,双手稳稳地捧着那只乌木礼匣。
乌木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深邃而神秘的幽光,匣面鎏金的鹰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谢昀微微抬手,摘下洁白的手套,露出骨节分明且修长有力的手指。他指尖在匣锁上轻轻一叩,那声音清脆而利落。
"按保定第六期的规矩,枪管子擦亮了才配进新娘房,世伯您验验。"郑绍祺带着几分好奇与疑惑。
他缓缓走到礼匣旁,伸手掀开匣盖。一股浓郁而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枪油独特的刺鼻味道,混合着雪松木散发的淡雅清香,瞬间在厅堂内弥漫开来。
只见匣中,一把造型精致的手枪静静卧着,枪身泛着幽幽的蓝光,手枪底下,压着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铁路股权书。
郑绍祺拿起津浦铁路股权书,入手便能感觉到纸张的崭新,仿佛还带着温度。上面的火漆印还未完全干透,印文竟是军徽与郑家族纹的奇妙交叠。
看到这份股权书,郑绍祺的瞳孔瞬间微微放大,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放下股权书后郑绍祺又拿起那把勃朗宁手枪,仔细端详枪身。握把底部刻着一串神秘的数字,似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 郑绍祺的指尖轻轻抚过枪柄底部的数字刻痕,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与好奇,抬头看向谢昀。
谢昀向前微倾,午后的阳光在他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三号码头的'棉纱',权当婉清的胭脂钱。"他停顿片刻,"世伯以后唤我渝民便是。"
“渝民,婉清自小娇惯,还望多担待。我将婉清交付给你了,还望渝民能真心待她。”郑绍祺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期许,他轻轻着股权书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沙响,仿佛在回应着他内心的忧虑。
"世伯放心。"谢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二楼转角一闪而过的裙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