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尖在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郑婉清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删改着那些危险的词句。墨水在纸纤维间缓缓晕开。
她的余光瞥见朱茵琳夺门而出的匆匆身影。见状,她猛地站起身来,动作间,驼色裙摆轻盈地扫过桌角,带起一阵细小的旋风,案头那叠稿纸微微颤动,眼看就要滑落。
季沉眼疾手快,赶忙伸手稳稳按住那份稿件,他的袖口不知何时己沾上了墨渍。
他镜片后的目光追随着郑婉清取外套的动作,"现在去只会火上浇油。"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焦灼,眉头蹙成两道浅浅的沟壑。"现在去只会火上浇油。"
郑婉清系腰带的手指顿了顿。窗外暮色正吞噬着最后的天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暗影。
"这是关乎报社存亡的大事。"她扣上最后一粒珍珠纽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那些文字若见报,查封都是轻的。"
秋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郑婉清撑着伞穿过印刷厂后巷时,朱茵琳正对着斑驳的砖墙踢石子,新买的漆皮高跟鞋沾满泥浆,狼狈不堪。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猛地转过身,卷发上的雨珠飞溅开来。
“来看我笑话?”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尖锐,在雨中显得格外刺耳。
“来告诉你真相。” 郑婉清向前一步,伞檐垂下的雨帘将两人笼在一处阴影里,伞面上积存的雨水簌簌滑落,溅起小小的水花。
“那位作家是警察厅重点监视的对象。若今天那篇文章见报…” 她的眼神中透着严肃与忧虑,“你表哥会被第一个传讯。”
朱茵琳涂着丹蔻的手指突然抠进墙缝,粗粝的砖石磨破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雨势渐渐变大,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地面,溅起高高的水花。郑婉清的裙裾己湿了大半,贴在腿上,寒意丝丝渗入。
她忽然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递向朱茵琳。“你修改的部分其实很好。”
纸包里是朱茵琳精心制作的剪报本,“特别是对作品的分析,比我的视角更独到…”
"谁要你可怜!"朱茵琳情绪激动地挥手打翻剪报本,纸页散在雨水中,郑婉清用红笔写的批注在雨水浸泡下渐渐晕染。
远处报童的叫卖刺破雨幕:"最新消息!光华书局查封!主编被捕!"
两个女人同时转头,看见晚报头条那行醒目的黑体字,又同时陷入了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沉重与压抑。
郑婉清回到府邸时,黄铜挂钟己敲过十下。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摘下珍珠耳钉,随手搁在梳妆台上。金属与玻璃相触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窗外秋雨渐沥,将法租界的霓虹灯晕染成模糊的色块。
"叮——"门铃突兀地响起。
郑婉清从沉思中回过神,起身走向门口。
拉开门栓的刹那,一股裹挟着雨水寒意的风扑面而来。只见谢昀站在门口,身上的军装大氅己被雨水彻底浸透,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衣角落下,在地板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他抬手摘下军帽,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发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周叔在车上发现的。"他微微扬起手中用牛皮纸包裹的校样,那股油墨独特的香气,混着雨水淡淡的腥涩,一同钻进郑婉清的鼻腔。
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带着几分调侃说道:“我们的郑大编辑,连这命根子都忘了带。”
郑婉清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温暖的人,忽然觉得眼眶一阵发热,心中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翻涌。她不由自主地靠向谢昀,将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膛,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那熟悉的雪松气息。那气息沉稳而清新,仿佛能驱散她心中所有的阴霾。
“受委屈了?” 谢昀低沉而醇厚的声音从胸腔中传出,带着微微的震动,震得她耳膜有些发麻,他的左手仍拎着那顶滴着水的军帽。
郑婉清没有回应,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谢昀见状,柔声说道:“等会。”
语毕,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转身解开身上沉重的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衣服湿。要哭也得挑件干衣裳靠。"
郑婉清望着他转身的背影,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快步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泪水浸湿了他背后的衬衫,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能解决吗?"他问得轻,声音却沉得像她案头那方青田石镇纸。
谢昀感受到她在身后轻轻点了点头。他忽然低笑出声,从军裤口袋摸出个杏花楼的油纸包,缓缓转身,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吃了甜食再想。"
油纸展开,露出一朵用酥皮精心雕成的芙蓉花。那酥皮花瓣层次分明,细腻的纹理如同真花般栩栩如生。
郑婉清看着那朵精致的芙蓉花点心,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舌尖瞬间散开。
谢昀看着她吃点心的模样,眼中满是宠溺,他的拇指擦过她的唇角,留下薄茧轻轻的独特触感:“你若不愿说,那便不说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郑婉清咀嚼着口中的点心,抬眸看向谢昀,眼中还噙着泪花,声音带着些鼻音说道:“只是工作上的事罢了。”
谢昀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沙发旁坐下。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做任何事都不会一帆风顺,报社的工作本就复杂,涉及到各方各面。”
郑婉清捧着茶杯,感受着热气透过掌心传来的温暖,缓缓说道:“嗯,我清楚。”
谢昀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别太着急,事情总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你这段时间为了报社的事忙前忙后,也该好好休息一下。报社离了你,可不行。”
郑婉清被他的话逗笑。
“哪有你说的那么重要,报社里人才济济,少了谁都能运转。”
谢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深情地说道:“你可是我心中最棒的郑编辑。”
郑婉清脸颊微微泛红,轻轻捶了他一下:“就会哄我开心。”
“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谢昀笑了笑,紧紧抱住她。
郑婉清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与支持,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次日,郑婉清推开报社大门时,目光瞬间被自己的橡木办公桌吸引。桌上,一只精致的青瓷花瓶静静伫立,瓶身泛着雨过天青的釉色,几枝新摘的晚香玉斜倚其中,洁白的花瓣上还缀着晨露。
花束下压着的撒金笺泛着淡淡的檀香,旁边是那本熟悉的校样。朱茵琳那独具特色的花体字在笺纸上蜿蜒:"申时三刻,维多利亚咖啡馆"。
她翻开校样,昨夜争执的那页稿件己被重新誊写,纸面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朱茵琳用编辑专用的普鲁士蓝墨水在页边空白处细细标注:"此处引述经查证有误,建议改用《妇女杂志》第二十期刊载原文”。那些字迹工整得近乎虔诚,连标点符号的墨点都圆润。
申时的维多利亚咖啡馆里,彩绘玻璃将阳光滤成斑斓的色块,在柚木地板上投下瑰丽的图案。郑婉清轻抿一口大吉岭红茶,那淡雅的茶香在舌尖散开,她望着对面难得将卷发束成马尾的朱茵琳,那身素白旗袍衬得她愈发单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连平日鲜艳的唇色都黯淡了几分。
郑婉清将侍应刚送上的舒芙蕾轻轻推过去,瓷碟与大理石桌面相触时发出清脆的声响。那蓬松的甜品在金边碟中微微颤动,宛如轻盈的云朵。
银勺突然"当啷"一声撞在杯沿,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激起细微的回音。朱茵琳的手指绞着绣有鸢尾花的亚麻餐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婉清姐,对不起..."
郑婉清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声音柔和得像窗边那缕暖阳:"茵琳,在报社,我们的每个决定都牵连着整个团队的心血。"她顿了顿,"这次的事,确实太冒险了。"
朱茵琳的耳尖泛起薄红,一滴泪砸在餐巾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知道错了......当时看到你和表哥那么默契..."
郑婉清怔了怔,忽然轻笑出声:“茵琳,你实在误会了。我与季沉之间不过是法国留学时的同窗,况且我都己经成婚了。”
朱茵琳惊讶道:“怎么会?你丈夫是?”
“谢昀...”这个名字轻飘飘地落下,却让朱茵琳倏然睁大了眼睛。她手中的银勺"叮"地落在碟上,引得邻座客人侧目而视。
"就怕你们这般反应,才一首瞒着。"郑婉清无奈地摇头。
朱茵琳慌忙起身又坐下:"少夫....."
"还是唤我名字罢。"郑婉清截住她的话头,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
"婉清姐。"朱茵琳赧然一笑,脑海中却浮现表哥那日落寞的身影,顿时恍然大悟。即便表哥在她心中有诸多优点,可与谢少帅相比,似乎还是略逊一筹。想到这儿,她心中不禁为季沉泛起一阵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