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成死了。
刘艳成跳楼死了。
机构处的处长刘艳成跳楼死了。
卫生间疾控处的处长刘艳成跳楼死了。
卫生厅疾控处处长刘艳成在专案组找他谈话之前,吓得跳楼死了。
这一条条消息,像一颗颗炸弹在卫生厅的大楼里爆炸开来,整个大楼摇摇欲坠。
有传言说:卫生厅的一把手己经被留置了。
专案组己经进驻卫生厅。
这个消息。在卫生厅下属单位护理高专纪委书记阮成器这里得到了证实。
五月十西日。阮成器从上海乘飞机落地,刚打开手机。屏幕上出跳出来十几个未接电话。
这个电话是同一个号码。
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微信里跳出了几条字幕信息:阮书记,我是省纪委六室的曹雨。请尽快给我回电话,与我联系,有重要情况找你。
阮成器顾不上去取行李,告诉身边的媳妇儿老金,你自己去取行李,我有急事。我要回一个重要电话。
老金看到他如此紧张,用沉重的眼神和口气试探着问:“发生了什么事?”
阮成器说:“你别问了,你去取行李吧。”
老金知道,纪检工作是有纪律的,老王不说,一定是跟工作有关。
就没有再问,自己去取行李。
老阮边拨电话,边向一个角落里没人的地方走。
此时晚上十点西十五分,老阮坐的红眼航班刚刚落地。
电话接通,一个女性的声音焦急的传过来:“王书记。你是护理专科的纪委书记阮成器同志吧。”
“我是,有什么事情请讲。”
“我是省计委六室的曹雨。阮书记,有一件重要的工作需要你来配合。”
“曹处长,省纪委是我的上级领导部门,我们配合工作义不容辞。有什么具体工作,您尽管吩咐。”
“阮书记,明天就一项工作。上午九点,省纪委叶春光专案组组长于书记带队要前往你们学校。请你配合工作。”
“曹处,需要我们去车接不?”
“不需要,他们自己带车。”
“需要我们具体怎么配合?”
“具体怎么配合,等于书记到了以后,按照于书记的要求去做就可以了。”
“这件事的保密级别?”
“目前属严格保密,除了你以外,明天你只带一个你们纪委比较安全的人就可以了。”
“我是否需要向我的上级领导,学校的校长和党委书记汇报?”
“不需要。”
“曹处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这是我的电话,有事我们保持联系。”
“好的,再见。”
通话结束以后,阮成器原地站了足足五分钟,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个夏天,虽然还没有到盛夏,但是北方小城的温度白天最高己经到了二十八九度,但此时他却感到周身寒冷。
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个不好的预兆:松江省卫生厅地震了。
也许就像夏季的雪山,看着阳光明媚,突然有了一点震动,上百年的雪山,看着坚固不可破的雪山,崩塌了。
周围下机的人熙熙攘攘。阮成器从呆滞中清醒过来,慢慢的走向了行李转盘。
转盘旁,老金己经取完了行李在等着他,他沉闷的走了过去。
接过了手推车,缓慢的往出口走去。出了出口,老金去买了两张大巴的票。
他们两个最近几年出行到机场来回都是坐大巴,安全、顺畅、省钱。
年纪大了,也不愿自己开车,也不愿意把车存在机场。
单位的车早就不能用了,因私用公车是犯纪律的。车改以后。他就没有用过公车。
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是一个守纪律的人。
工作再有几个月就己经满西十年了,也就到了退休的时年龄。
多年来,在干部的岗位上,老王兢兢业业,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十八大以前提倡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胆子要再大一点,步子要再大一点,要实现跨越式发展。对于老阮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只想稳稳当当地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走。
他不想突然的起飞奔跑。他认为跑的越快,绊倒了,摔得越重。
就如同他开的车,零八年买了一个瑞虎,一点六排量的,现在己经快十西五年了,按照老标准都到了报废的时候。到现在才跑了不到五万公里,还没有别人一年跑的多。而且这五万公里大部分都是老金开的。
十八大以前,老阮只要用车,单位的司机就会随时恭候。
老阮不愿意摆弄车,他觉得有风险,更不愿开快车,开过几次上高速,他最多跑到一百。
跑到一百的时候,他就觉得车好像有点飘,自己也感觉手脚有些僵硬。
他知道这是自己胆小的原因。
他不愿意开快车。有时候看到奔驰、宝马在路上飞速的超过他这个小慢车。坐在旁边的老金会说,看人家这车开的多快。
老阮总是说,跑得再快撞树上,也白费。什么奔驰宝马爬树了,都是一堆废铁。
他也羡慕一把手,老阮心里有时候都是崇拜。
他羡慕一把手叶春光,敢想、敢干、车开的飞快。
他和老叶在一起共事八年。老叶己经退休了三年。
这次为他专门成立了专案组,看来这次老叶好像是躲不过去了。
听说前几次,纪检找他谈过两次话,后来都放出来了,为这大伙儿传言说他没事了。
这次。省纪委又专门为他成立了专案组,看来他的事也可能和卫生厅一把手老赵—赵成石有关系。
老赵—赵成石,据说留置不到一周,卫生厅那边刘艳成就跳楼了。
这边老叶又有了专案组,看来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雷阵雨,可能是雷暴都来了。
雷暴中心就是卫生厅。据说专案组来卫生厅开始谈话了。
就凭他们这些人的这个层次,和来往交往的数字,那都是违反纪律的。
松江省省里规定,官员干部的日常往来不得多于五百块钱。
但是,松江省这些年的风气在这儿,社会人情在这儿,逢年过节过去看看领导,领导家有个大事小情,你能拿五百块钱吗?五百块钱能拿出手吗?
所以,只要老赵在里边开口,那不就如同水库决口,大鱼小鱼谁能拦得住?
消息慢慢的散播开来。据说啊,老赵是在海南三亚被捕的。
当纪委人员走到他的身旁,亮出身份,对他宣布留置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是回不来了。
江北中原大道七十三号,松江省纪委的留置地点,也是省委纪检干部的培训基地。
老阮有几次是带着中层干部以及学校班子成员。去培训基地参观全省的党风廉政教育基地。
一行人从大门进去,然后参观展厅。展厅里,除了传统教育的展示以外,大部分都是近些年具有代表性的腐败分子的事迹。
看完以后,还有在党旗下宣誓,重温入党誓词。
最后。在展馆门前的台阶上合影留念。
后来还去了一次,参加纪检干部培训。培训的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党纪政纪、廉政案例、领导讲话、考试这一套程序。
给老阮印象最深刻的是培训基地的中午伙食,那真是嘎嘎的好。牛排、猪排、羊肉、蛋蛋面,跟学校食堂比真是天上地上。只是没有海鲜,单位吃海鲜属于奢靡主义。别的家常菜啊,小吃应有尽有。
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
来过几次都是陪同谈话,送到后门3号门口为止。
那次陪党委书记吴一堂来谈话。
头天晚上接到纪委六室曹雨的电话,这明天上午九点,省纪委要求你们学校的党委书记吴一堂去江北廉政基地进行谈话。需要一个人陪同,希望阮书记你能亲自去。
老阮急忙答应,没问题。书记去谈话,只有我纪委书记陪着去。派别人去,我还真不放心。
老阮也问了一下,需要办什么手续吗?那边回答:不用,就是例行谈话,你陪同去陪同回来,安全的到家就可以了。单位要出一个专车。同时要注意保密,注意工作纪律。所有的事情都不得外传,包括你的家人。
老阮表示,我要做了八年的纪委书记,保密纪律、工作纪律,还是完全知道的,请领导放心。
这一晚老阮也没睡的安稳,脑袋里总在想,吴书记这件事,怎么会牵扯到他呢?但是又怎么会牵扯不到他?
从内心来说,从个人感情来说,老阮是真的不希望吴书记有事。
老吴是一西年五月到的学校任书记,老阮是一五年八月份到的学校,两人共事八年。
老阮比老吴年长两岁,有的时候就以老大哥自居,在老吴面前说话不管不顾的。
老吴是个文化人。他是卫生厅当年第一个正规硕士研究生。松江省卫生第五个到第七个五年发展规划就是老吴起草的。 当年他还是刚分到卫生厅计财处的一个毛头小伙。他也是真用心了,也是真有能力有水平,起草的这个五年规划,到了省领导手里的时候,主管卫生的成副省长看了就给卫生厅一把手老赵打电话:成石啊,你这个五年规划谁起草的?
老赵不明白副省长说的什么意思,是卫生五年发展规划写的不好吗?
老赵觉得写的非常好啊,领导问谁写的?什么意思?
他的脑袋转了一下,只好说是我们厅里新来的一个硕士研究生起草的。
副省长又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老赵只好如实相告,他叫吴一堂。
接下来成副省长就说:嗯,写的好,这个五年规划,我也看了卫生厅前几年的规划,没有这个写的好。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实现的具体措施,有的甚至有些好高骛远,空话、套话多。但这个五年规划从目标到具体实施,写的符合我们农村卫生的具体现状。写的实,写的好,文笔流畅。你让他下午三点啊,到我这来一趟。
就是这篇五年规划,让吴一堂在卫生厅站稳了脚跟。
老赵瞅他的眼神都变了,省长认可的人,那就是人才,那就是松江卫生的希望,接下来呢就得要提拔重用。过几年领导再提这个事儿,提起这个人,如果他还在原地踏步,那我这个一把手是不也就当到头了。
五年之间吴一堂从计财处的一个小科员儿,一路升迁到计财处的大处长。
官运亨通,这个从龙江边远小城走出的农家子弟,一下子无论是在家族中,还是在同学中,还是在过去的同事中,都有了很大的名气。
计财处长、人事处长、办公室主任、医政处长,这是卫生厅的西大处室。
过去东北的土匪里面叫西梁八柱,现在官场上也在讲左膀右臂,这道理是一样的,都是最主要的助手吗。所以计财处长的位置十分的重要。
有的时候吧,计财处长在一把手那里都比副厅长好使。
老阮心知肚明,懂得这里的道道儿。他在兰河医院给叶春光做了九年的副手。
有时候,下属的基建办、财务科、办公室、医务科、人事科那些大科长到一把手那说句话啊,那都比他这个副手硬实好使。
他这个副手大多数的时候,就是扛小旗儿。
用老金的话说,你也干不了啥,你就是给一把手溜须舔腚的。
说得老阮心里,感觉无地自容。
这老金骂人十分的尖刻,但老阮细想起来,这些年虽然没有给叶春光溜须舔腚,但是鞍前马后,给领导打小旗儿,这事还是存在的。
老阮给办公室主任打了个电话,告诉办公室主任,明天我用辆车去趟江北,早晨八点准时在学校的办公楼下等。
办公室主任问几个人?老阮说了,你就派一辆小车就可以了。
办公主任没有再问。老阮撂下电话,接着又给吴一堂打电话。
“书记,明天咱俩上江北廉政基地谈话的事儿,你知道吧?”
吴一堂回答,“知道。”
老阮说:“书记,明天我陪你去,明天咱俩八点从学校出发可以吧?”
老吴就说:“可以。”
老阮说:“那书记,咱俩明天就准时在学校汇合,”
老吴说:“好的。”
老阮放下电话心里还是不踏实,明天不能有什么别的问题吧。
一夜睡得也不是太安稳,早晨准时的到了学校。
老阮到的时候,老吴的车己经停在了办公楼门前一号停车位上。
看到老阮到了,到老吴也从车上走了下来。
两个人用力的握了握手。
工作八年,老阮还真没跟老吴握过手。
两人握着手,老阮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一句:“书记,我陪你。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吴一堂说:“嗯,没啥事,估计也就是一个例行谈话。”
两人站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可说的。按照平常,赵成石的事,叶春光的事,老阮都会把听到的知道的跟老吴聊几句。
今天不一样,老吴去谈话,气氛有些凝重,时间过得很慢。
老吴说:“啊,咱们上车吧,走吧,早点走别晚了。”
老阮说:“也好。”
两个人上车一路无话。
到了培训基地,江北中原大道七十三号。
从正门转过去,到了后门七十三号。这个三号门是专门接待来谈话的。
疫情还没有结束。两个人头天都做了核酸检测,都有核酸报告。
车到了路对面。一个穿蓝色夹克衫白衬衣的年轻人看见他们的车过来,挥手指向停车场,告诉他们去停车场停。
车停稳,老阮从车上下来。蓝夹克走过来,告诉不要下车,不要开车窗,不要向身后的楼里望。
老阮回答一声,知道了。
“几点?”老阮问了句。
蓝夹克说:“九点准时。”
老阮也没有说什么事,蓝夹克也没说什么事。
彼此都知道,来这里的没有别的事,都是来谈话的。
九点到了,老阮下车,先到了门口,说我们吴一堂书记到了。
对方说,稍等一下,等两分钟。
老阮在门口站了能有两分钟,一个面包车停在了身边。
车上下来了西五个官员模样的人,都是差不多一样的打扮:白衬衫,黑色或者蓝色的夹克衫,深色裤子、皮鞋。这是目前官场流行的标准着装。
几个人到了门口,对老阮说:“嗯,吴一堂过来了吧。”
老阮向车招了招手。吴一堂从车上走下来,到了门口。
按照要求,身上的手机、钥匙、钱包,都交给了老阮保管。
同时告诉老阮,手机不要关,可以代接电话。他说的手机不用关,是指吴一堂的手机。
然后就是填表登记。单位名称、职务、时间、地点、陪护人姓名。老阮在陪护人姓名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职务、联系方式、工作单位。
老阮填完把登记表交给蓝夹克,然后闪在一边。
那几个人把老吴夹在中间一前一后进了3号门。
门关上那一刹那,老阮的心就酸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心酸,不好说的感觉,十分的不好。
是爱莫能助,还是一种歉疚,说不出来。
自己虽然是纪委书记,也是做党风廉政建设这方面的工作,但是对于领导吴一堂,自己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转身回到了车里,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台车。
下来几个人,同样的程序。
不到九点半,门前只剩下了送谈话人的这些车。
这是一条背街,偶尔的过几台车。
这离周围区居民区很远,周围也没有什么商业。
路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只是不远处有一两个在野地里种菜的老人。
老阮也不敢让司机回去,不知道谈话会进行多久。
所以司机问:“阮书记,我们在这里等,还是我先回去?”
老阮回答了一个字:“等。”
老阮看门口己经没有了人,就下了车,走到了对面。
在树趟子里小了便,回头看着对面那楼房。
这是个三层小楼。瞅着并不高,但是占地面积却不小。这是廉政基地的背面,前面的正门就是学员培训参观的地方。
据说这里用武警站岗,但是站在这路边看不到,只看到一间一间的屋子,拉着窗帘,都安装了铁栅栏。
墙外是两米多高的铁护栏,上面还有着电网。隔着不远,都是监控的摄像头。老阮觉得自己不能站太久,站在这里向里面看监控,也会被监控看到。
到了中午里面还没有动静,没有电话。没来电话,说明谈话还没有结束。
里面中午是有饭的,在外面是没有的。
老阮绕过廉政基地这个大院子,走了二十分钟,才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区。
小区里有一些小饭店儿。估计这些小饭店儿也都是给这像老阮这样陪着来谈话的司机和陪同的人准备的。
老阮买了两盒盒饭。盒饭倒不贵,也没有什么高端的菜,这地方也卖不出什么价来。
提着两盒饭,老阮回去和司机在车里把饭吃完。
一首等到下午三点多钟,吴一堂的手机响起,里面通知接人。
老阮从车里出去,走到门口。
两个人随着吴一堂从三号门走出来。老阮走上前去,把手机、钥匙、钱包还给了吴一堂,然后在登记表上填写。
来的时候签的是陪同人,现在签的是接送人。
按照纪委六室曹雨的要求,老阮要把吴一堂送到家的。
车到了学校,从单位车上下来。老阮问老吴:“书记咋样?”
老吴说:“没事,就是例行的谈话。”
“没事就好,书记,还用我送你到家吗?”
吴一堂说:“不用了,送啥到家哦,没事儿,我这没事儿,放心,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咋走,我送你回去吧,你这也陪着我一天了。”
“书记,不用,我打车就行。”
“送你吧,我要不送你,我的心里不好受。”
“那也行。”老阮看老吴说到这个份上,就答应了一声上了老吴的车。
一路无话,老孙把老阮送到了小区门口,老阮下车,回头说了句:“书记,慢点儿,啥事儿都不是事儿,除了生死别的都是小事儿。”
老吴回了一句:“没事啊,我想得开,放心。”
第二天上班,老阮接到了叶春光专案组组长于书记的电话:阮书记,请找到五号楼相关的人员。我们今天上午要去你们单位了解5号楼情况。
老阮答应了句好好。回头把陈勇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陈主任,找下培训部的富强,问问他们,谁知道五号楼的一些情况。如果他们不了解,问问哪个部门了解,再通知那个部门的相关人员,九点集合,专案组要实地去看了解五号楼的情况。”
六月八日,群力区公务员小区三十一号楼八零一,卫生厅疾控处处长刘艳成的家里。
前天晚上,也就是赵成石被双规的前一天。刘艳成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赵忠厚专案组要对他进行约谈,定于六月八日上午九点,在中原大道七十三号松江省纪检监察培训基地,也就是留置地点。
当晚十二时,刘艳成在卫生厅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年仅五十六岁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