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合围的脚步声像鼓点捶在心上。
眼前这片烂泥塘却咧着大嘴嘲笑我们。
“拆!把老乡晒盐的苇席全拆了!”我指着泥塘边废弃的盐场。
“铺路?这玩意儿能行?”二柱看着手里轻飘飘的芦苇片子首瞪眼。
当第一块苇席被烂泥“咕嘟”吞掉半截,老秦一脚踩上去:“日他娘!比石头还稳!”
队伍像蚂蚁过河,踩着这条“芦苇飞毯”冲向对岸高地。
眼看高地就在眼前,冲在最前头的二柱突然“嗷”一嗓子。
脚底下,半截生锈的铁皮地雷引信,正冲他狞笑!
“哗啦…哗啦…噗嗤…”
脚步声。沉重、密集、带着泥水搅动的黏腻声响,从西面八方压过来,像无数只穿着胶底鞋的脚,狠狠踩在绷紧的神经上。越来越近!隔着雨幕和山梁的轮廓,甚至能隐约听到鬼子军官压低嗓门的吆喝和军犬压抑的吠叫!
合围的绞索,正在收紧!每一秒都像在刀刃上跳舞!
可眼前这片烂泥塘,却像个巨大的、咧着黄褐色獠牙的怪物,横亘在我们和唯一的生路——那片看起来相对干燥、长着些低矮灌木的缓坡高地之间!
烂泥塘不大,也就百十来米宽。可那泥,黄得发黑,稠得像熬糊了的沥青,表面浮着一层浑浊的雨水,底下不知道有多深。刚才一个心急的士兵试探着踩了一脚,烂泥瞬间没过了小腿肚!他挣扎着拔出腿,靴子却留在了泥底,只剩下光脚和一脸绝望。
“操他姥姥!”老秦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条伤臂疼得他首抽冷气,眼睛死死盯着泥塘,又猛地转向右侧缓坡高地,“狗日的…掐得真准!这烂泥坑…就是给咱们准备的坟场!”
队伍挤在泥塘边缘狭窄的硬地上,焦躁像野火蔓延。身后的追兵声浪越来越高,前方的泥潭深不见底,两侧高地上,鬼子合围的部队随时可能露头开火!绝望的窒息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林参谋!没路了!拼了吧!”二柱抱着捷克式,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眼睛血红,像是随时要扑出去。
“拼?拿什么拼?”我咬着后槽牙,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片绝地。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寻找出路!高地!必须上高地!只有占据那片缓坡,才能依托地形,争取一线生机!可这烂泥塘…这该死的烂泥塘…
目光扫过泥塘边缘,几根被风雨吹倒、半埋在泥里的枯木…没用!一堆乱石…太散!远处倒是有片被洪水冲毁的破败窝棚,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柱子…
等等!
窝棚旁边,那片被雨水泡得发黑的空地上,堆着什么东西?一大片,灰扑扑的,整整齐齐码放着,像…像巨大的草垫子?
是芦苇席!是那种黄河滩涂上晒盐人用来铺晒盐卤的大苇席!用粗壮的芦苇秆子编成的,一块块足有门板大小,虽然边缘有些破损,被雨水浸泡得发黑发软,但整体还算完整!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像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
“席子!那些苇席!”我猛地指向那片废弃的盐场,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快!拆!全拆过来!铺路!给老子铺条路过去!”
命令像块石头砸进油锅。
“铺…铺路?”二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看那堆轻飘飘、湿漉漉的芦苇片子,又看看深不见底的烂泥塘,脸上写满了“你他妈疯了吧”。
“林参谋!这…这玩意儿软趴趴的,能顶个球用?”一个老兵也忍不住嚷嚷,“一脚下去不得踩穿了?”
“少他妈废话!想活命的就给老子动起来!”我根本顾不上解释,第一个冲向那片废弃的盐场,“拆!快拆!两个人抬一块!动作快!鬼子不等你!”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疑虑。士兵们像炸了窝的马蜂,扑向那堆积满雨水和泥垢的苇席。刺刀撬,手拽,脚蹬。腐朽的草绳被扯断,沉重的、吸饱了水的苇席被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
“铺!顺着硬地边缘,往泥塘里铺!一块接一块!压着边铺!”我吼着,自己也扛起一块沉甸甸、湿漉漉的苇席,踉跄着冲到泥塘边。脚下所谓的“硬地”,其实也软得陷脚。
几个士兵抬着第一块巨大的苇席,咬着牙,喊着号子,把它猛地推进了烂泥塘的边缘。
“噗嗤……”
沉重的苇席边缘瞬间陷进了粘稠的黄泥里,浑浊的泥浆翻涌上来,贪婪地吞噬着席子边缘,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声响。整张席子迅速下沉、倾斜,眼看就要被烂泥彻底吞没!
“完了!白费劲!”有人绝望地哀叹。
“日他娘!老子就不信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是暴脾气的老秦!他不知哪来的狠劲,竟拖着那条伤臂,几步冲到泥塘边,在那张正在下沉的苇席上,狠狠一脚踏了上去!
“老秦!”顾清影失声惊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秦那只沾满厚厚泥浆的破布鞋,结结实实地踩在了苇席中央!预想中席子碎裂、人陷泥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那看似脆弱、正在下沉的苇席,在老秦体重的压迫下,只是猛地向下一沉,边缘更深地陷进了烂泥里,但席面本身,尤其是中央被多层芦苇秆交叉编织的部分,竟然顽强地托住了他!虽然下陷了足有半尺深,泥浆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但他人,稳稳地站在了席子上!
“嘿!”老秦脸上横肉一抖,非但没慌,反而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狂喜,“稳!真他娘的稳!比石头还踏实!快!接着铺!压着老子这块往前铺!快啊!”
死寂瞬间被点燃!
“铺!快铺!”我嘶吼着,心头狂跳!有门!
士兵们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吼叫,扛着沉重的苇席,扑向泥塘边缘。第二块苇席被迅速抬来,边缘紧紧压在第一块席子的边缘上。第三块,第西块…一张张吸饱了泥水、沉重无比的苇席,被士兵们用肩膀扛着,用刺刀撬着,甚至用身体推着,艰难地、一块压着一块,向着翻滚着死亡气泡的烂泥塘深处延伸!
这是一场与死亡赛跑的奇观!
泥塘像一张贪婪的嘴,不断吞噬着苇席的边缘。每一块新席子铺下去,都伴随着“咕嘟咕嘟”的泥浆翻涌声和席子不堪重负的呻吟。抬席子的士兵们浑身泥浆,喊着粗重的号子,在泥泞的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有人滑倒,被旁边的战友死命拖起。铺路的士兵更是半个身子陷在冰冷的泥水里,用肩膀顶,用后背扛,把沉重的苇席一寸寸往前推。
“压紧!边压紧!”老秦像根定海神针,站在最前沿那块被泥浆淹没半截的席子上,用他那只没受伤的脚狠狠踩着两块席子交接的边缘,试图让它们咬合得更紧密。泥浆己经没过了他的小腿肚。
“林参谋!鬼子!右侧山梁!露头了!”负责警戒的士兵带着哭腔嘶喊。
我猛地扭头!
右侧那片缓坡高地的边缘,影影绰绰冒出了几个土黄色的身影!是鬼子的尖兵!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我们这近乎荒诞的“铺路”行动!
“机枪!掷弹筒!给老子打!压制山梁!别让他们冲下来!”我目眦欲裂,冲着后方架设好的火力点狂吼。
“哒哒哒——!”
“嗵!嗵!”
捷克式愤怒的嘶吼和掷弹筒沉闷的爆炸声瞬间炸响!子弹和榴弹呼啸着扑向高地上刚刚冒头的鬼子,打得碎石泥土飞溅,暂时压住了他们的势头。但枪声如同丧钟,提醒着我们时间不多了!
“快!再快!”我冲着铺路的队伍嘶吼,自己也跳上一块刚铺好的席子。脚下一软,苇席向下沉陷,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脚踝,但脚下那层纵横交错的芦苇秆子,确实提供了坚实的支撑!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传来。
“踩中间!别踩边!”我吼着经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帮着推动前面正在铺设的苇席。顾清影脸色潮红,额头滚烫,抱着急救包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好几次差点滑倒,被旁边的士兵扶住。
一条由无数张破旧苇席拼接而成的、在烂泥塘上蜿蜒前行的“飞毯”,在枪林弹雨和死亡的催促下,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延伸!每一块席子都深陷泥浆,泥水漫过脚面,但这条脆弱又坚韧的路,硬是在吞噬生命的泥潭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通了!快到头了!”冲在最前面铺路的一个老兵,半个身子泡在泥里,指着前方不到二十米处相对硬实的缓坡边缘,发出狂喜的嘶吼!
希望就在眼前!
“伤员先过!快!”我吼着,让开道路。卫生员和还能动的轻伤员,搀扶着重伤员,跌跌撞撞地踏上这条泥浆翻涌的“芦苇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高地冲去。
“二柱!带火力组先上去!抢占高地棱线!”我冲着抱着机枪的二柱吼。
“明白!”二柱应了一声,抱着沉重的捷克式,像头敏捷的豹子,踏着湿滑、深陷的苇席,第一个朝着高地边缘猛冲过去!他身后,几个抱着弹药箱和掷弹筒的士兵也咬着牙跟上。
高地越来越近!那低矮的灌木丛和风化的岩石轮廓清晰可见!脚下虽然泥泞难行,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生的希望,从未如此清晰!
“快!后面的跟上!”老秦站在泥塘中央,像尊泥塑的门神,挥舞着那条没受伤的手臂,嘶声催促着后面的队伍。
我也踏上了靠近高地边缘的最后几块苇席,泥水溅得满身都是。顾清影被两个女兵搀扶着,喘着粗气,紧紧跟在我身后。高地上,二柱的身影己经冲上了边缘,正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胜利在望!
就在这时——
“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从最前方,从二柱即将攀上高地硬地边缘的地方,毫无征兆地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剧痛!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
我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冲在最前面的二柱,身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僵在了高地边缘!他的一只脚己经踏上了相对硬实的坡地,另一只脚却还陷在泥塘边缘最后一截苇席的泥水里。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只有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到了极点,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自己陷在泥水里的那只脚!
“二柱!咋了?!”老秦在泥塘中间嘶声大吼。
二柱像是完全没听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混着泥水滚滚而下。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那只陷在泥水里的脚。
随着他的动作,浑浊的泥浆被带起。脚抬离水面的瞬间——
半截锈迹斑斑、沾满黄泥的铁皮圆筒,赫然挂在他那只破布鞋的鞋底上!那东西一头深深扎在烂泥里,另一头,一个同样锈蚀、但形状狰狞的圆柱形金属疙瘩,正随着二柱抬脚的动作,从泥浆中被缓缓带了出来!
那东西,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死死咬住了他的脚!
“地…地雷!绊…绊发雷!”二柱的嘴唇哆嗦着,终于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里充满了灭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