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厂的生砖入窑了。随着砖窑点火，附近的居民区，烟雾弥漫，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味道，微分半夜喉管里都还在火辣辣的发痒。
经过十天半月的煎熬，微分明显的感觉周围的温度降了下来，就知道是砖窑熄火了。短工们又汇聚在砖窑口开始搬砖出来码墙。这时的熟砖之间不需要留间隔，一块一块的挨得严严实实，比它们进窑前的规模小了一半。
微分也跟着往窑外搬了一天的砖，戴的手套被烫煳了，手指也起了泡。一角钱一百块砖，她得了五分钱回家。这五分钱让她在看电影红灯记时，不用半夜起床掏她爸爸的裤兜了。
砖厂是一个地方集体企业，他们的小孩子都在另一个学校读书。学校的方向与微分的学校完全相反，没有任何交集。娃娃亲的对象偶然会见到，但两人互不理睬。
过年两人可以在饭桌前见一次面。微分要提一瓶酒和一包白糖去给干爹包老头拜年，再收回两块钱的压岁钱。人家包文山根本不理她，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吃饭时捻几根菜就走了，他什么时候放碗的微分都不知道。
微分对他也不感兴趣。有一次她去文山家屋背后扯狗尾巴草玩，一个不留神，看见他对着一个粪桶，像条狗一样的撇腿站着撒尿，微分恶心欲吐，从此就觉得他是一条狗。
爸爸对微分温柔有加，但是疏于照管。他下班回来，两爷子吃饭时见一下面，其它时候难得见到他的踪影。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出去打牌。他晚上回来微分睡了；早上他把微分喊醒就走了。早餐有冷饭、有生苕。愿吃就吃，不愿吃就空着肚子去上学。
过去一大家子经济负担重，他下班后努力开荒种地，把红薯、苞谷、辣椒种到一两里外的山顶上去了。现在养一个小闲人，对他不是事，工资绰绰有余，生活顿时快乐起来。
他年轻的时候是单位的文艺积极分子，能唱能跳。洗脸刷牙时都从鼻子里哼，“嗦米热多嗦，多热米说，嗦米热米索多拿咪热。”这是《学习雷锋好榜样》。
其它什么《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划船歌》、《梁祝》，这些他都会用鼻子哼，也会嘟嘴用口哨吹出来，就是没有听到他唱歌词。
微分听多了，也能哼。家里有一把二十一颗按压键的小玩具琴，微分照着音乐课本上的简谱天天按，自己就能把上面的字准确的唱出来。
长此以往她耳朵也变得灵巧起来，学校广播里放的简单歌曲，她可以变成谱子唱。曲子唱不准，老是黄腔黄调的不对头，要蛮自己低半音，要蛮又高半音。
她自己自得其乐，在学校懵懵懂懂，不知忧愁，在家附近却有人对她绕道而走，每次见面都要对着她吐口水，嘴里骂：“鼻涕虫，讨人嫌。”
微分就骂回去，“呸，鼻涕虫也比你坏分子家属好听。”
那是一个富家美女，两家实际相距甚远，一个家住这头，一个家住那头，相隔了十多家。但遗憾的，她家是去公共厕所的必经之路。喂的恶狗叫唤起来惊天动地。任你天天从她家门前过，它就是不认你，听到响动就狂叫到底。
恶狗虽然拴着的，但经常被它扯脱缰绳，往路人身上猛扑。吓得人魂飞魄散，她家人就边抚摸边安慰：“我家乖狗不咬人喔，快别叫了，看把喉咙叫哑了怎么办？家里的草珊瑚润喉片也没有了。”
又回头叮嘱吓傻了的微分：“叫几声也不算个事。哪个人家狗不叫呢？除非它是傻狗。你快过去，我看着呢。下回我不一定看得到，你以后从后坡翻去厕所，也远不了几脚路。”
自从她家喂了恶狗，去公共厕所入厕的家属日渐稀少，都自己家挖坑搭简易茅房了。还可以顺便喂一条猪在里面，更可以随意舀粪泼菜了，一举三得，大家皆大欢喜。一时间，学校打扫厕所的学生每天回家平均早了十分钟。
微分家爸爸没有这个闲心，他东家厕所去一次，西家厕所去一次就解决问题了。微分也是这样混日子的。但有一次走了几家厕所都敲不开门。屎尿不等人，绕后坡实在太远了，她只好斗胆从富家美女的门前过。
微分见狗吊得严严实实，就对蹦跳着狂吠的狗回击，“我要从这里过，怎么样？气死你。”她话才落音，激愤的恶狗猛力奔断了缰绳，一个鱼跃从围栏上飞出来把她扑翻在地。
等主人救起哭声震天的微分时，她己屎尿满裤裆。小腿上有两个牙齿印往外鼓血，当场被送到职工医院打了狂犬疫苗。后来隔几天又打，隔几天又打，浪费了恶狗主人家的不少钱。
富家美女不愿意了。在放学路上，她趁微分和同伴分手剩一个人时，斜刺里冲出来从背后双掌出击，把微分推飞出去几丈远。微分滑出去摔了一个狗啃泥，她哭叫着翻爬起来，引来了一大堆人围观。
富家美女长得高大健美，又比微分高了一级，微分把她无可奈何，只好看着她的背影用上了精神安慰法：“呸，你再凶，凶不过警察。惹冒火，我去告你们，让警察把你全家抓起来。”
当然这句话微分不敢当面骂，她听见了自己会被打死。
富家美女姓况，她是家里最小的宝贝女，父母哥姐都工作了。家里经济条件方圆十里数第一。别人家饭都吃不饱，她家有“二八大杠”的单车；别人家连闹钟都没有，她家有上海牌的手表。
但是她家有一个最大的把柄被人拿捏，让她家在此地牛不起来，经常关门闭户不与人来往。
她哥况斌斌犯事的时候，还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十七八岁，屁事不懂。他有个大收音机，爱出去显摆，惹得有人红了眼。不知何时就被人举报他收听敌台，与外籍特务有联系，要搞颠覆行动。
举报者说得有鼻子有眼：每天几点联系，番号多少，连他表情都有描述，说是充满了刻骨仇恨。
况斌斌在劫难逃，被抓去判了无期徒刑。他家从此气氛消沉，况小妹放学后就进屋，根本不会在门外多逗留一分钟，微分只在上下学的路上和学校能见到她。
微分被狗咬的时候，况斌斌还在坐牢。几年后，听说他逃了出去正在被西处通缉；再几年后，又听说他被抓了起来，枪毙了。在这期间况斌斌己经在外隐姓埋名、结婚生子。
他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微分从况家门外过路时曾一睹芳颜。当时他家的恶狗己经不见了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