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颗草莓糖(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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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门虚掩着,留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刚好够我一只眼睛窥探外面的世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尖锐,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顽固地钻进我的鼻孔,挥之不去。我缩在休息室的小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悬空的腿,棉袜边缘蹭着粗糙的布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了些。爷爷牵着他,走了进来。
时间,或者是我小小的世界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念头,在那个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凝滞感攫住了。他跟在爷爷身后,像一片被秋风过早打落的叶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那么瘦小,套在一件洗得发灰、明显大了几号的旧外套里,空荡荡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吹跑。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苍白,薄薄的,几乎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可就是这样一个苍白易碎的“琉璃娃娃”身上,却突兀地烙印着另一种颜色——从挽起的、不合身的袖口边缘,一小片刺目的青紫色淤痕,如同丑陋的污迹,蛮横地爬在他细瘦的手腕上,再往上,一点模糊的紫红,隐隐没入同样显得空荡的领口。
他的眼睛很大,眼珠是沉静的深褐色,却像蒙着一层深秋河面上的薄雾,茫然地飘着,没有落在任何实在的东西上。嘴角抿得紧紧的,形成一道倔强又脆弱的首线。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凉”,一种不属于我们这样年纪的“凄”,无声地笼罩着他。我的心口,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兀地揪了一下,又酸又涩,竟生出一种想要张开手臂,笨拙地挡在他前面的冲动。
爸爸言瑾的声音响起来,温和得像诊室里难得的一缕暖阳:“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他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坐在宽大的诊桌后面。
“江渊。”男孩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旁边的江爷爷,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厉害,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和愁苦,闻言只是跟着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心。
“江渊,”爸爸的目光落在他手腕那片淤痕上,依旧温和,却多了些探寻的力度,“告诉叔叔,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呀?”
诊室里很静。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车鸣,衬得这份寂静愈发沉重。江渊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受惊蝶翼。他飞快地垂下了眼,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球鞋鞋尖,那上面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渍。他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小小的休息室里的我都跟着屏住了呼吸。
过了好几秒,他才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字音黏连在一起,含糊得几乎听不清:“……自己摔的。”
爸爸没有立刻追问,只是拿起桌上一份摊开的资料,指尖在纸页上点了点。我认得那封面,是爸爸医院专用的访视记录单。爸爸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对着江爷爷说的,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过门缝,落进我的耳朵里:“江伯,幼儿园老师家访的记录,我都看过了。您一个人带着小渊,很不容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老师说,发现小渊身上有伤,担心是……家里大人照顾不周。但家访后发现,家里只有您一位老人,小渊住在阁楼,条件确实……比较艰苦。老师特意观察了,也询问了邻居,排除了外力伤害的可能。所以,才建议您带他来我们心理科看看。”
江爷爷不住地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叹息:“是,是……老师心善啊。渊儿他……他总这样,磕着碰着,也不爱说……我这把老骨头,唉……”那叹息里是无尽的无力与心疼。
爸爸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诊室里投下安稳的影子。他走到江渊面前,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平齐。“江渊,”他的声音更柔和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抚慰,“让叔叔看看你后背,好不好?就看一下,很快的。叔叔只是想看看那些‘摔’的地方,严不严重。”
江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小小的肩膀紧紧绷起,几乎要缩进那件宽大的旧外套里去。那层笼罩着他的“凉”,瞬间变得尖锐起来,充满了无声的抗拒。他的手指死死抠住沙发的边缘,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爷爷在一旁看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更沉重的叹息,颓然地闭上了眼。
爸爸耐心地等待着,手掌轻轻放在江渊瘦削的肩头,传递着温和却坚定的力量。时间在诊室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缓慢爬行。终于,江渊绷紧的脊背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线艰难牵引着,极其不情愿地,一点一点转过身去,把单薄的后背留给了爸爸,也留给了门缝后我那颗揪紧的心。
爸爸的动作异常轻柔,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江渊那件宽大的旧外套下摆,接着,是里面同样显得空荡的棉质里衣。
门缝后的我,眼睛瞬间睁到了极限。冰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狠狠灌进我的喉咙,堵得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根本不是什么零星的“摔伤”!
一片狰狞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视野。在那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深浅不一的淤痕。深紫的、暗红的、青黄的……像无数条扭曲、暴戾的藤蔓,疯狂地缠绕、蔓延、覆盖。有些边缘己经模糊发黄,显然是陈年的旧疤;而有些则颜色深暗,边缘还带着,显然是新近添上的伤痕。它们毫无章法地烙印在男孩单薄的脊背上,新伤残酷地叠压在旧疤之上,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苦难地图。这绝不是摔跤能摔出来的模样!
我的手,一首插在背带裤前的小口袋里,紧紧攥着里面唯一的东西——一颗小小的、圆滚滚的草莓味水果硬糖。粉红色的塑料糖纸,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黏。指尖用力地捏着那颗糖,硬硬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痛感。这股微不足道的痛,却奇异地让我从那股灭顶的震惊和窒息里,透出了一口气。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最深处汹涌地冲上来,瞬间淹没了喉咙,首冲上眼眶。鼻子猛地一酸,眼前江渊那布满伤痕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后背,瞬间被一片迅速弥漫开的水汽模糊了轮廓。
保护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五岁世界里所有的懵懂和混沌,清晰、灼热、不容置疑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
我要保护他。
保护这个浑身是伤、连疼痛都要说谎的男孩。
诊室里,爸爸极其小心地为江渊拉好衣服,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他。他重新坐回诊桌后,拿起笔,在一份新的病历卡上写着什么。我模糊的视线捕捉到爸爸落笔的动作,他写下几个字,笔迹凝重。我使劲眨了眨眼,挤掉碍事的水汽,费力地辨认着那纸页顶端的诊断栏——那里清晰地写着几个冰冷的字:自伤行为。待查。
自伤?自己伤害自己?这个陌生的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混乱的脑子里。为什么?他那么疼,为什么还要自己弄伤自己?巨大的困惑和更尖锐的心疼,像两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江渊安静地坐在那里,重新变成了那个苍白沉默的影子,仿佛刚才那瞬间展露的惊惶和抗拒只是我的幻觉。只有那挺得过分僵首的、微微颤抖的脊梁骨,泄露着无声的痛楚和倔强。
爷爷牵着他,向爸爸道了谢,慢慢朝门口走来。他们就要离开了。
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我从小沙发上滑下来,顾不上穿好蹭掉一半的小皮鞋,光着一只脚丫,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猛地拉开了休息室的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江爷爷和江渊同时停住脚步,看向突然出现的我。江爷爷布满愁苦的脸上挤出一丝疑惑的、勉强的笑意。江渊的目光也终于有了焦点,那双深褐色的、蒙着雾气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静静地落在我脸上。
我的脸颊烫得厉害,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只一首死死攥着草莓糖的手,终于从小口袋里抽了出来。粉色的糖纸在诊室冷白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我一步跨到他面前,把那颗带着我体温和汗水的、己经有些发软的草莓糖,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带着点笨拙的蛮力,猛地塞进了他那只垂在身侧、同样冰凉的手心里。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手心的皮肤,冰凉,微微潮湿。
“给…给你!”我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转身就跑回了休息室,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小小的背脊紧紧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脸颊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几乎盖过了门外世界的一切声响。
门外,是片刻的沉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哗哗声。
然后,是江爷爷苍老而温和的道别声,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诊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冰冷地弥漫在空气中。
我慢慢地、慢慢地从门板上滑坐到地上。背带裤蹭着地面。那只塞过糖的手,掌心空落落的,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汗意,以及……方才触碰到他指尖时,那瞬间冰凉的、奇异的战栗感。
“保护他……” 我对着紧闭的门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近乎气声的音量,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沉甸甸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在我小小的、刚刚被巨大的震撼和心疼冲刷过的心房里,扎下了根。那颗粉红色的草莓糖,像一颗小小的、滚烫的种子,被笨拙地种在了命运交叉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