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临清,运河咽喉。
浑浊河水裹挟巨量泥沙,在此淤成一片令人绝望的“地上悬河”。
本该千帆竞渡的河道,此刻如垂死巨蟒,被厚重淤泥扼住咽喉。庞大漕船搁浅泥滩,如巨兽骸骨。河泥腥臭与绝望焦灼弥漫空中。数万征调民夫,在烈日皮鞭下如蝼蚁般徒劳挖掘,进度迟缓,令人窒息。
工部侍郎王大人满嘴燎泡,看着平津侯京城发来的催命文书,眼前发黑。
那江湖人“藏海”提出的“水攻沙”奇策,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赌上官帽,力压工部滔天反对声浪。
临时指挥高台上,王侍郎与一众愁云惨淡的官员、河工总管,目光死死锁在河岸边那个新任“治水参赞”身上——藏海。
靛蓝布衣洗得发白,身形挺拔如岸畔青松。脸上覆着遮去大半的普通木面具,只露出冷硬下颌与一双沉静如渊的眼。
正是这双眼,让原本轻蔑的官员们,不自觉地敛了神色。那里面没有油滑,没有惶恐,只有近乎冷酷的专注与不容置疑的自信。
藏海的目光扫过浑浊怒涛,投向远方黄河咆哮的入河口。手中长竹竿沉稳探入水中,测流速,量深浅,动作精准老练。三年血火,己将雨夜中绝望挣扎的稚奴,淬炼成眼前这锋芒内敛的“藏海”。
“时辰到。”面具下传来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河风喧嚣,带着奇异力量,“开闸,引黄水!”
命令飞传。
巨大绞盘在号子声中转动,临时筑起的导流堰坝上,厚重闸门在刺耳摩擦中一寸寸提起!
浑浊的黄河水,如挣脱囚笼的怒龙,裹挟震耳轰鸣与排山倒海之力,轰然冲入疏浚好的导流渠!狂暴水流瞬间填满沟壑,激起数丈浊浪,挟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向运河中淤积如山的泥沙带!
“轰——!”
大地震颤!
巨量泥沙被瞬间卷起、冲散!死水般的运河主航道,如被无形巨手搅动,骤然沸腾!浊浪滔天,形成吞噬淤泥的巨大漩涡,景象壮阔得窒息,亦危险得腿软。
高台上,王侍郎与官员们面无人色,死死抓住栏杆,唯恐洪水失控。有人闭目不敢再看。
唯藏海,稳立高台边缘,面具下目光锐利如鹰,锁死水流冲击点。他手势简洁有力,指挥下游调控分流、加固堤坝:
“左翼分流堰,加高二尺!”
“三号沉沙池,开闸泄沙!”
“加固主堤东北角!快!”
命令清晰果决,毫无犹豫。天地之威,似尽在掌控。
狂暴黄河水,在他精准引导下,如被驯服的猛兽,将毁灭之力,精准倾泻于淤塞之处!
时间流逝。
惊心动魄中,奇迹悄然显现。
那曾令数万民夫束手无策的厚重淤泥带,在黄河水持续猛冲下,肉眼可见地崩塌、瓦解,被激流裹挟冲入下游沉沙区!运河主航道水位,缓慢而坚定地上升!
一天一夜!
黎明再临,喧嚣渐息。疲惫的民夫与官员们,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河道。
淤塞最重的河段,通了!
河水虽浊,但河道重现宽阔,水流缓缓淌动。轻便探路小船,己能小心翼翼驶过曾经的死地!
短暂死寂后,震天欢呼如潮席卷河岸!民夫相拥而泣;工部官员长舒口气,望向高台那面具身影的目光,充满敬畏与后怕。
王侍郎老泪纵横,冲到藏海面前,一揖到底:“藏海先生!神人也!解此危局,功在社稷!本官定奏明圣上,为先生请功!”
藏海侧身避礼。面具遮挡表情,唯那双沉静眼眸,在晨光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功名?他嗤之以鼻。这只是向京城麒麟阴影投下的第一块问路石。
“分内之事。”声音平淡无波,“后续巩固堤防、清理沉沙,需按方略稳步进行,不可懈怠。”他递过一卷写满数据图示的绢帛,“养护细则在此。”
王侍郎如获至宝。
千里之外,京城镇国公府。
沈昭月正对信鸽脚上的微型铜管——刘顺子飞鸽传来的临清密报简图。
看着镜中重现流动的运河水,她紧握的拳缓缓松开,嘴角漾开如释重负又骄傲的笑意。是他!唯他,能驭天地之力,创此奇迹!
“藏海……”她轻喃,指尖划过桌上一油纸包裹的物件——昨日新到的榫卯木盒。此次,内非草图零件,而是一枚黄河沉泥烧制、打磨光滑的小陶片。陶片一面,以极细刀锋刻着首尾相衔的三鱼环图案,线条简洁古意。
蛇眉铜鱼!
沈昭月心猛跳!这图案,与蛇眉铜鱼核心纹饰何其相似!他在传递什么?暗示铜鱼之秘与水有关?助她寻“归途”?或兼而有之?
她取出贴身蛇眉铜鱼,轻放于三鱼环陶片上。这一次,无灼热,无幻象,唯有一股深沉坚定的意念,如运河深处奔涌的暗流,首抵心间:
“京城见。”
三字,重逾千钧!
沈昭月握紧铜鱼陶片,眼中燃起炽焰。
他终于要来!以“藏海”之名,携运河之功,首入京城龙潭!
平津侯府书房,压抑如暴风雨前夜。
工部侍郎报捷文书与请功奏章副本,如烙铁烫在庄芦隐案头。他看着奏章中对“藏海”的溢美之词,“水攻沙”成功的详述,脸色阴沉欲滴。
“藏海……藏海……”庄芦隐咀嚼此名,指节因用力按压腰间麒麟令牌而泛白。强烈的不安与被愚弄的怒火翻腾。这名字,这手段,这驭使天地之能……皆令他感到刺骨的熟悉与寒意!
一介草莽,岂有通天之能?背后必有人!必是三年前土地庙坏他好事、之后如鬼魅消失的面具人!还有沈昭月……她与此人,早有勾结?
“查!”声音自牙缝挤出,杀意森然,“掘地三尺!挖出此‘藏海’底细!他进京之日,本侯‘亲自’为他接风洗尘!”“亲自”二字,咬得极重,眼中寒光如刀。
运河浊浪暂平。
一场更凶险的暗流,己在京城汹涌而起。
麒麟阴影,笼罩“藏海”入京之路。
而镇国公府内,手握铜鱼陶片的少女,亦己整装。
稚奴化海,破浪而至。京城风云,将为之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