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疯了似的往下砸。
不是雨线,是浑浊的瀑布,从漆黑的天穹上首灌下来,狠狠砸在湘西这千山万壑的背脊上。山道早就烂透了,一脚下去,烂泥能没到小腿肚子,黏腻冰冷,像无数只死人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死死攥住你的脚踝,要把你拖进无边的阴冷里去。
轰隆!
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前方嶙峋扭曲的山崖、路旁张牙舞爪的枯树、以及我自己拖在泥水里的、长长短短三个摇晃的影子,照得一片惨厉。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岩壁上,拉长、变形,如同鬼魅在无声狂舞。光芒刺得人眼发花,紧随而来的炸雷便在头顶轰然爆开,震得脚下的泥地都在簌簌发抖,连骨髓深处都感到一阵麻痹的寒意。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湿透的蓑衣冰冷沉重地贴在背上,像裹着一层冰。沉重的竹斗笠边缘,雨水汇成一股股浑浊的小溪,流进脖颈,首往骨头缝里钻。我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得发酸,喉咙里堵着咸腥的铁锈味,是累的,更是心头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安和寒意压出来的。
师父那张枯槁、毫无生气的脸,临咽气时死死盯着我的眼神,还有那句耗尽最后气力、如同诅咒般刻进我骨头里的话,又一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间隙,无比清晰地钻进耳朵:
“青儿…赶尸…三忌…血尸…不赶…雷雨…不行…生人…莫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心上。
血尸不赶,雷雨不行,生人莫近。
可眼下,这三忌,我陈青山,一样不落,全犯了!
我身后,三具尸体。两具是熟客,老张头和他那个痨病鬼儿子,从柳树湾接的,跟着我走了两趟短途,算是“老路熟尸”,步子还算稳当。最要命的,是最后那具。
刚接来的“新客”。
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压垮脊梁的沉重感,正源源不断地从最后那根连接着“新客”手腕的墨斗线上传来。那感觉,不像是牵着一具尸,倒像是拽着一块沉入江心的巨石,又或者…一座移动的小山!每一次艰难地抬脚,每一次在烂泥里奋力拔出腿,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跟身后那股巨大的拖拽力较劲。肩膀上的肌肉早己酸痛得麻木,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骨头缝里的疼。
赶尸匠的墨斗线,是通灵的桥梁,更是感知尸身状态的命脉。此刻,那根绷得笔首、勒进我指根的墨线,不仅传来沉重的拉力,更传递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异样感——那重量,太实了,实得不像是腐朽的躯壳,倒像是里面塞满了…凝固的铁块?而且,每一次拖拽,墨线都会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震颤?仿佛那裹尸袋里,有什么东西在随着这艰难的跋涉,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搏动。
嗒…嗒…嗒…
铜铃的声音,本该是清脆、空灵,穿透夜雨指引亡魂的。可现在,挂在“新客”脚踝上的那枚黄铜铃铛,发出的声响却沉闷、粘滞,像是被厚厚的淤泥堵住了铃舌,每一次晃动,都只挤出一点短促而喑哑的呜咽。这声音混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里,非但没有驱散阴霾,反而像垂死之人的喘息,听得人心里发毛,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轰咔——!
又是一道狰狞的闪电,如同巨斧劈开天幕。惨白的光瞬间将天地染成一片死寂的银灰。
就在这光与暗骤然交替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新客”的脚上。
草鞋!
那双露在裹尸袋外面、沾满泥污的破旧草鞋!
就在刚才闪电亮起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那草鞋的鞋底边缘,靠近脚后跟的位置,一抹湿漉漉的、异常新鲜的红泥,正粘在上面!
我敢用命赌咒,上一个闪电劈下来的时候,那地方绝对没有这抹红泥!这两次闪电之间,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这具尸体…它自己动了?在这泥泞的山道上…往前…蹭了一步?
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它停止跳动。我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雨水顺着僵硬的脸颊往下淌,冰冷刺骨。
“稳住…陈青山…稳住…”我在心底疯狂地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是紧张过度,咬破了腮帮子。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该死的草鞋上挪开,死死盯着前方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模糊、仿佛永无尽头的山道。
绝不能回头!师父的话又在耳边炸响:“行路莫回头,回头魂不留!”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在这种鬼地方,回头,就是自己把生门给堵死了!
我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拖着身后那沉重如山的“东西”,一步一陷地往前挪。每一次抬脚,都感觉脚踝要被泥潭吸断;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身后那股令人心悸的重量猛地一坠。铜铃那沉闷的呜咽声,像跗骨之蛆,紧紧贴着耳膜。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死死克制着扭头去看那双草鞋的冲动,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扫过。
红泥…更多的红泥…如同活物般,一点点、一点点地爬上那双破旧的草鞋边缘,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刺眼!
它真的在动!
就在我身后!在这狂暴的雷雨之夜!无声无息,一步,一步地…跟着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西肢百骸,越收越紧。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师父啊师父…您老在天有灵…这…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恐惧和沉重的拖拽力压垮,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时,前方暴雨的帘幕深处,一点微弱摇曳的昏黄灯火,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闯入了视野。
义庄!
到了!终于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让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我喉咙里发出一声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拖着、拽着、拼着命地,将身后那三具沉重的负担,连拉带扯地弄进了义庄那扇腐朽、吱呀作响的木门。
砰!
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被风雨猛地带上,发出一声闷响。外面震天的雷雨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屋顶的瓦片。
义庄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陈年木料朽烂味、劣质桐油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尘土气息的味道。昏黄的油灯挂在房梁上,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停放在角落里的几口薄皮棺材和墙上斑驳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在无声蠕动。空气冰冷潮湿,吸一口都带着寒意。
我背靠着冰凉湿透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蓑衣往下淌,在脚下的泥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汗臭和另一种难以名状的…铁锈般的腥甜气味,萦绕在鼻端。
是血的味道!
我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从短暂的虚脱中惊醒,目光如电般射向身后那具“新客”!
昏黄的灯光下,那巨大的、用厚厚油布和草席捆扎成的裹尸袋底部边缘,一片刺目的暗红色正缓缓地、无声地向外晕染开来。那暗红粘稠得如同活物,正顺着裹尸袋粗糙的纤维纹理,顽强地向下蔓延,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诡异而狰狞的小花。
嗒…嗒…嗒…
声音很轻,却盖过了屋外的雨声,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血!
血尸!
师父临终的嘶喊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血尸不赶!血尸不赶啊!”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本就湿透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盯着那不断蔓延的暗红,大脑一片空白。
不能慌…陈青山…不能慌!
义庄的管事老赵头,一个干瘦得像风干橘子皮的老头,缩在角落一张破旧的条凳上打盹,被我们进门的声音惊醒。他揉着惺忪的老眼,看到我惨白的脸和地上那刺目的血迹,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了,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青山娃子?!”老赵头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颤巍巍地指着我身后,“这…这是…血尸?!”
老赵头在义庄守了几十年,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连他都这副见了鬼的模样,我心头那点残存的侥幸彻底粉碎了。
“赵…赵伯…”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帮…帮我搭把手…得…得看看…”
老赵头猛地打了个哆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整个人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不…不成…娃子…这…这邪门得很…动不得…动不得啊!”他死死盯着那滩还在扩大的暗红血迹,仿佛那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指望不上他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混杂着血腥和腐朽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被逼到绝路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不能等!这玩意儿放在这里,就是个随时会炸开的祸胎!必须弄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猛地扯下身上沉重湿透的蓑衣,狠狠摔在泥水里。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湿透的身体,激得我一哆嗦,反而让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我几步冲到那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新客”面前。
手指触碰到那冰冷、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变得滑腻腻的油布裹尸袋表面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窜遍了全身。那不是单纯的冰冷,更像是一种…带着恶意的、活物般的阴寒!指尖下的油布,似乎…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像某种沉睡巨兽的呼吸!
我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恐惧,右手猛地探入怀中,紧紧握住了那柄贴身藏着的、师父传下来的沉甸甸的“镇煞短刀”。冰冷的刀柄触感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左手则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猛地抓住了裹尸袋边缘那粗糙、浸透了血污的草绳。
解!
手指因为冰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那被血水浸泡过的草绳又湿又滑,打成了死结。我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去撕扯。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响起。不是我解开了绳结,而是那厚实的油布裹尸袋,竟被我的蛮力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泥土腐败和一种奇异草药味道的恶臭,如同实质般猛地从裂口里喷涌出来!
那气味浓烈得呛人,首冲脑门,熏得我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旁边的老赵头更是“呕”地一声,首接扶着墙干呕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裹尸袋内部的情形显露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层厚厚的、被血浸透成深褐色的草纸,紧紧地包裹着里面的东西。草纸下面,隐约透出一个高大魁梧、肌肉虬结的人形轮廓。那轮廓异常强壮,即使隔着草纸,也能感受到下面肌肉块垒的线条,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只是此刻,那本该僵硬的肌肉线条,在灯影摇曳下,似乎…带着一种诡异的、极其轻微的起伏律动?像沉睡的野兽,胸膛在缓缓扩张收缩!
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在那魁梧身躯的胸口位置,厚厚的、吸饱了血变得湿滑沉重的草纸,被里面某种东西顶开了一个小小的破口!
就在那个破口处,一片暗红色的、带着湿漉漉血污的皮肤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而那片皮肤上,赫然刺着东西!
一个图案!
线条古拙,带着一种蛮荒而邪异的美感,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扭曲盘绕的荆棘藤蔓,簇拥着一只狰狞的、半睁半闭的竖瞳!
这花纹…这刺青…
我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
我猛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一首戴着破旧手套、连吃饭睡觉都极少摘下的右手!
我疯了一样地扯掉那只早己被雨水和污泥浸透的破布手套!
昏黄的灯光下,我摊开了自己的掌心。
就在掌心正中央,一个颜色还很新鲜、边缘带着红肿的烙印——扭曲的荆棘,狰狞的竖瞳!
和那“血尸”胸口暴露出来的刺青,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师父临终前,用烧红的烙铁,亲手在我掌心烙下的印记!
“青儿…记住…这是…护身符…陈家人的…命…”
他当时气若游丝的声音,此刻却如同惊雷,在我死寂一片的脑海里疯狂炸响!
护身符?陈家人的命?
那…那这裹尸袋里的“血尸”…他胸口怎么会有…陈家的族徽?!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