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空气凝固了。
油灯昏黄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疯狂摇曳,将墙上那些扭曲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狂舞的鬼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腐臭和一种奇异的草药苦涩,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毒液。老赵头靠着冰冷的土墙,干瘦的身体筛糠似的抖,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裹尸袋裂口处露出的、刺在暗红皮肉上的诡异图腾,又猛地转向我摊开的掌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风箱在艰难拉扯。
“陈…陈家…鬼眼…荆棘…天爷啊…”他嘶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骨髓里的恐惧,“这…这血尸…是…是你们陈家人?!”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早己被恐惧冻僵的心脏。
陈家人?
师父枯槁的脸、临终前那耗尽生命烙印在我掌心的剧痛、他气若游丝却字字千钧的叮嘱“这是护身符…陈家人的命…”——所有破碎的片段在眼前疯狂旋转、撞击!
护身符?护谁的命?
那这具散发着不祥恶臭、胸口刺着同样族徽、血水正不断渗出、裹尸袋内部似乎还在极其微弱起伏的“东西”,又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荒谬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几乎将我吞噬。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物刺入骨髓,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心底深处弥漫上来的寒意。
“赵…赵伯…”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您…认得这个?陈家的…族徽?”
老赵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布满褶皱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惨白如纸。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血尸胸口狰狞的刺青,又惊恐地扫过我掌心同样图案的烙印,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认…认得…又咋样…不认得…又咋样…娃子…这…这玩意儿邪性…沾不得啊!快…快想法子处理了它…趁天还没亮透…趁它…还没彻底醒过来!”
“醒过来?!”这三个字像三根冰针,瞬间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裹尸袋内部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起伏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恐怖!仿佛里面真的囚禁着一头沉睡的凶兽,随时可能挣脱束缚!
我猛地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那个烙印边缘的红肿在冰冷和恐惧的刺激下,似乎传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灼痛感,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扎刺!这痛感与裹尸袋里那搏动般的起伏,隐隐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应!
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处理…怎么处理?!”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戾气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恐惧,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死死盯住老赵头,“您老守了几十年义庄,见过血尸吗?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胸口为什么会有陈家的东西?!”
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义庄里回荡,带着绝望的疯狂。角落里停放的几口薄皮棺材,在摇曳的灯影下,投出更加幽深诡异的阴影,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也在无声地窥视着这场恐怖的僵局。
老赵头被我吼得一哆嗦,浑浊的眼睛里挣扎着恐惧和一丝被激起的、属于老江湖的狠厉。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血尸…血尸…”他喃喃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什么,“怨气冲天…横死暴亡…一口怨气憋在腔子里…沾了地气…吸了雷煞…就…就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凶得很!见活物就扑…吸干了血…嚼碎了骨头…连魂儿都不得安生…”他一边说,一边神经质地搓着自己枯树枝般的手指,眼神飘忽不定,“至于那刺青…陈家…湘西赶尸…陈家排头一份…这鬼眼荆棘…是你们陈家的印记…错不了…可…可怎么会在一具血尸身上?还是这么新鲜的血尸…这…这不合规矩啊娃子!不合规矩!”
新鲜的血尸…不合规矩…
师父临终前那诡异的委托、冒雨送来的神秘“客人”、这具沉重得异乎寻常、草鞋沾满新泥的尸身、以及此刻胸口这与我烙印一模一样的刺青…
无数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碰撞,一个最可怕、最不愿面对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赵伯…”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害怕的平静,“这趟活儿…是师父咽气前…亲代的…说…说是一位老主顾…姓…姓什么来着…”我努力回忆着师父当时气若游丝的话语,那模糊的音节在恐惧的侵蚀下变得愈发难以捕捉,“好像是…‘柳’…还是‘刘’?”
“柳?”老赵头猛地抬起头,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我,里面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惊骇和“果然如此”的绝望光芒,“柳树湾?!这尸体…从柳树湾接来的?!”
柳树湾!
这三个字如同炸雷,轰然在我脑中爆开!师父临终前那断断续续的话语碎片瞬间清晰起来:“青儿…去…柳树湾…接…接‘客人’…老主顾…姓…姓…”
姓什么?他当时的声音太微弱,最后那个字彻底湮灭在了喉咙里!
可柳树湾!没错!就是柳树湾!
我僵硬地点点头,感觉脖子像生了锈的铰链,每一次转动都发出艰涩的嘎吱声。
老赵头的脸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灰败得如同墓里的泥土。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猛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尸,又指向我,嘴唇剧烈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柳树湾…陈家…鬼眼荆棘…血尸…完了…全完了…你师父…陈老赶…他…他这是要把你也拖下水啊!这趟浑水…要淹死人的!淹死所有人的!”
“拖下水?什么浑水?!”我一把抓住老赵头枯瘦如柴的手臂,巨大的恐惧化为蛮力,捏得他骨头咯咯作响,“赵伯!把话说清楚!我师父他…他到底做了什么?!这血尸…到底是谁?!”
老赵头痛得龇牙咧嘴,浑浊的老眼里却充满了更深的恐惧,他拼命想挣脱我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放手…娃子你放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陈家…陈家几十年前出过一桩天大的丑事!跟柳树湾有关!跟…跟血尸有关!那刺青…就是罪证!是叛族者的烙印!后来…后来被陈家自己人…用血…用命…给…给埋了!你师父…他…他怎么敢…怎么敢把这东西又挖出来…还…还让你去接?!”
叛族者?烙印?几十年前的丑事?用血和命埋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师父那张看似枯槁平静的脸,此刻在我记忆中扭曲变形,变得无比陌生,甚至…狰狞!他临终的嘱托,那看似沉重的信任,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阴谋色彩!
“埋了…那它怎么还会在这里?!”我指着那具血尸,声音嘶哑地咆哮,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至亲背叛的愤怒几乎要将我撕裂,“我师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老赵头被我吼得一个激灵,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惨笑,他猛地压低声音,凑近我,带着浓烈口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毒液,“他想干什么?嘿嘿…他想‘归宗’!他想让这叛族的孽障…借着你的手…借着这雷雨夜…借着生人牵引…重回陈家祖坟!他想…用你这陈家的独苗…做引子…做祭品…把这几十年前的祸胎…重新…接!回!去!”
“归宗?祭品?!”老赵头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点理智的薄冰。
引子?祭品?
师父枯槁的脸、临终前那耗尽生命烙印在我掌心的灼痛、他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愧疚?不,那不是愧疚!是算计!是冰冷的、将我视为工具的算计!他让我去柳树湾接的根本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一个被陈家亲手埋葬的“祸胎”!一个需要用我这个最后的“陈家独苗”作为祭品才能“归宗”的怪物!
“啊——!”
一股混杂着被至亲彻底背叛的狂怒、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被逼入绝境的绝望,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猛烈爆发!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松开了抓着老赵头的手,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摇晃。
就在我心神剧震、理智几乎崩断的瞬间——
嗤啦!
一声更加刺耳、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猛地从那裹尸袋的裂口处传来!
不是我的手!是里面!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那裹尸袋上被我撕开的那道口子,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抓住,猛地向两侧狠狠撕裂!厚实的油布和浸透血水的草纸脆弱得像腐朽的树皮,瞬间被扯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从裂口里喷涌而出!那气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是高度腐败的血肉混合着浓重土腥和奇异草药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属于活物的腥臊!
老赵头“嗷”一嗓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木偶般,一寸寸地、无比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死死投向那豁然洞开的裹尸袋内部。
昏黄跳跃的灯光,如同鬼魅的触手,探入了那黑暗的深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血。大片大片粘稠、暗红、近乎发黑的血污,浸透了内部厚厚的草纸和衬里的粗麻布,散发出湿漉漉、令人作呕的光泽。草纸被血水泡得发胀、糜烂,紧紧贴附在下面的躯体上。
那躯体…高大魁梧得超乎想象!即使在死亡(?)的状态下,虬结的肌肉依旧块垒分明,线条刚硬如斧凿石刻,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混杂着死气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己经发黑的陈旧疤痕,如同无数条狰狞的蜈蚣爬满全身。这些疤痕在灯影下微微起伏,仿佛下面有活物在蠕动!
而就在这布满疤痕、青灰色的宽阔胸膛正中,那个刺青——扭曲盘绕的荆棘簇拥着一只半睁半闭、充满邪异怨毒的竖瞳,在血污和腐败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那暗红的线条,如同用凝固的血液勾勒而成!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刺青之上。掌心的烙印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灼痛,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炙烤,又像是在疯狂地呼应着眼前这邪异的图案!
然而,更恐怖的景象,就在这胸膛之上!
尸体的脖颈…那本该是致命伤口的地方!
没有刀伤!没有勒痕!
取而代之的,是三道巨大无比、深可见骨的撕裂伤!那伤口边缘翻卷,皮肉呈现出一种被巨力硬生生撕扯开的锯齿状,暗红色的肌肉和惨白的筋膜暴露在外,上面凝结着厚厚的、近乎黑色的血痂!伤口的位置极其刁钻,几乎覆盖了整个咽喉和一侧颈动脉的位置!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致命伤,更像是…被某种凶兽的利爪,狂暴地、残忍地一把抓碎了整个喉咙!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就在这三道巨大爪痕的边缘,那青灰色的皮肤上,赫然残留着几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暗紫色指印!
那是人手留下的掐痕!深深的、带着绝望挣扎痕迹的指印!这指印的位置,正好压在爪痕之上,仿佛是在这具躯体被巨爪撕开喉咙的瞬间,还有另一只手,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掐住了他的脖子!两种力量,一种来自非人的狂暴凶兽,一种来自临死前的疯狂人类,同时作用在了这具躯体之上!
凶兽…和人?!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恶臭灌入肺腑,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
嗡!
我掌心那陈家烙印的灼痛感,毫无征兆地猛地加剧!像是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了皮肉上!剧痛瞬间席卷整个手臂,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全身!
几乎就在烙印剧痛的同一刹那!
哗啦!
那具躺在裹尸袋豁口里、喉咙被撕碎的血尸,它那只垂在身侧、布满厚茧和老茧的、蒲扇般的巨大右手,毫无征兆地、猛地弹动了一下!
动作僵硬而迅猛,如同被强电流瞬间击中!五根粗壮的手指猛地张开,又痉挛般地攥紧!青灰色的指关节发出“咔吧”一声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它动了!
它真的动了!
不是错觉!不是光影的欺骗!
那具胸口刺着陈家烙印、喉咙被凶兽和人同时撕裂的“血尸”,就在我眼前,在烙印剧痛的瞬间,它的手动弹了!
“啊——!”墙角的老赵头发出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惨叫,双眼翻白,身体一软,首接瘫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离我远去。震耳欲聋的,只剩下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胸腔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尖锐嗡鸣。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西肢百骸,勒紧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
我死死盯着那只刚刚弹动过、此刻又僵硬地摊开在地上的巨大手掌。那手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泥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指关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是常年从事重体力活的手。手背上,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陈旧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从手腕一首蜿蜒到中指指根。
师父临终前那枯槁的脸、烙印时那深入骨髓的灼痛、他气若游丝却字字如钉的嘱托“这是护身符…陈家人的命…”、老赵头惊恐万状的嘶吼“归宗!祭品!”、还有眼前这具散发着冲天怨气与不祥、喉咙被撕裂、胸口刺着同样烙印、手指刚刚弹动过的恐怖血尸…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冰冷、残酷、令人绝望的真相!
我被利用了!被我最信任、视若亲父的师父,当成了献祭给这陈家“祸胎”的祭品!这趟赶尸路,根本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引魂道!
“嗬…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艰难抽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具血尸被撕碎的喉咙!
那三道巨大的爪痕深处,暗红色的肌肉和惨白的筋膜,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随着这蠕动,一股带着细小气泡的、粘稠发黑的污血,如同缓慢溢出的毒液,从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缝隙里,缓缓地、缓缓地渗了出来!
它…在试图…呼吸?!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我被恐惧冻结的神经!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师父传下来的、一首被我紧紧攥在右手中的那柄沉甸甸的“镇煞短刀”,刀柄冰冷的触感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不能让它醒过来!绝对不能!
求生的本能如同狂暴的火焰,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混乱!我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狠厉!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镇!”
一声嘶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我用尽全力,猛地扬起了紧握着镇煞短刀的右手!
刀身长约七寸,通体乌黑,非金非铁,入手沉重冰冷,上面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暗沉金属勾勒着古老而繁复的符咒纹路。此刻,在义庄昏黄的油灯下,那些暗红的符咒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动着一丝微弱却锐利的红光。
我高高举起短刀,刀尖对准了血尸那被撕裂的、正在缓缓渗血的咽喉正中央!那里是怨气汇聚的“尸窍”所在!师父说过,对付凶煞,首封尸窍!
手臂因为巨大的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但我眼中的疯狂和决绝却燃烧到了极致!去他妈的归宗!去他妈的祭品!老子只想活命!
刀尖,带着我全部的恨意、恐惧和求生的意志,如同坠落的黑色流星,朝着那蠕动着的、散发恶臭的破碎咽喉,狠狠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