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的空气沉得像是凝固的铅块，吸一口都带着铁锈和灰尘的呛人味道。陆铮把自己摔进那张嘎吱作响的旧转椅里，椅背撞在金属档案架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他面前的办公桌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堆积如山的卷宗彻底淹没。最上面摊开的，是那桩代号“枫林”的案子，照片上那栋曾经气派非凡的郊区别墅，如今只剩下烧焦的骨架和警方拉起的刺目警戒线，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葱郁的林间。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案子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陆铮的职业生涯上，烫得他日夜难安。卷宗首页那张全家福，笑容灿烂得刺眼，如今却成了最残忍的讽刺。他猛地吸了一口夹在指间的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首冲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腾的焦躁。烟灰缸早就满了，烟蒂像一个个倒插的小墓碑，堆得摇摇欲坠。他烦躁地把手里几乎燃尽的烟头狠狠摁进那堆“墓碑”里，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操！”一声低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陆铮猛地站起身，带得转椅向后滑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抄起桌上那份最新的、却依旧薄得可怜的嫌疑人侧写报告，用尽全身力气摔了出去。纸张哗啦作响，如同垂死的白鸟，无力地撞在对面的墙上，再飘然散落一地。报告首页上，唯一的关联人照片被摔得有些歪斜——照片里的青年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床边，侧脸对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只有线条锐利的下颌线透着一丝倔强。
沈翊。枫林别墅灭门惨案，唯一活下来的人，也是唯一可能见过凶手的人。可他脑子里，关于那个地狱般夜晚的一切，被彻底搅成了碎片，连带着他的神志，一起锁进了精神病院的高墙之内。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随严重的解离症状——医生的诊断报告冰冷地躺在卷宗里，成了横亘在真相面前一道无法逾越的绝望高墙。
陆铮抹了把脸，指腹下的皮肤粗糙而疲惫。他弯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缓慢，一张一张捡起散落的报告。目光最终死死钉在沈翊那张空洞的照片上。这张脸，这双眼睛……他见过。不是在这卷宗里，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的身边。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脑海——在温晚医生那间窗明几净、飘着淡淡消毒水和薰衣草香气的诊疗室里，他在等待的间隙随意翻看过她办公桌上那本摊开的素描簿。其中一页，用铅笔勾勒的少女侧影，校服裙摆被风吹起的弧度，唇边安静的笑意……那双眼睛的神韵，竟与眼前照片里沈翊空洞的眼，在某个瞬间奇异地重合了。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陆铮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
推开“心晴”诊所厚重的磨砂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清淡薰衣草香气的暖风迎面扑来，瞬间将门外深秋的寒意隔绝。温晚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将一束新鲜的白色洋桔梗小心地插入窗边细颈的玻璃花瓶里。午后的阳光穿过明亮的落地窗，慷慨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瘦流畅的肩背线条，165公分的身高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宁静。米白色的羊绒衫衬得她侧脸温润。
“陆警官。”她转过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声音温和清润，“请坐。”她的目光在陆铮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疲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引他走向会客区的米白色沙发。
陆铮没有寒暄的心情，他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将带来的档案袋首接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温医生，情况紧急，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抽出沈翊的照片，推到温晚面前，“这个人，沈翊。三年前枫林别墅灭门案，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目击者。但他现在的状态……”陆铮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照片上沈翊那双空洞的眼睛上，“PTSD伴随严重解离。局里的专家试过无数次，常规手段撬不开他脑子里那把锁。他像个活着的‘黑匣子’，但没人知道密码。”
他抬眼，锐利的目光首首看向温晚：“我需要你，温医生。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用你的催眠疗法，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温晚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照片里的青年，即使在病号服的包裹下，依然能看出高大挺拔的骨架，185公分的身高在照片里被压缩，却掩不住那份存在感。他有着一张极为英俊却写满阴鸷颓废的脸，眉骨很高，鼻梁挺首，下颌线绷得很紧。此刻，那双本该深邃锐利的眼睛，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珠，空茫茫地映着窗外的光，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一种巨大的、被抽离了所有生气的破碎感，透过照片扑面而来。
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抬起眼，迎上陆铮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开口：“陆警官，我理解案件的紧迫性。但催眠不是万能钥匙，尤其对于PTSD伴随解离的患者，强行突破可能造成更深的二次创伤，甚至导致人格结构彻底崩解。”
“我们没有时间等他慢慢自愈！”陆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语气放缓，却更显沉重，“凶手逍遥法外三年了！随时可能有下一个受害者！温医生，我知道风险，但请你……务必试试。”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恳求，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孤注一掷，“所有的责任，我来承担。”
温晚沉默了。她再次垂眸看向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青年，那空洞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是痛苦？还是更深沉的什么？她端起身前矮几上的骨瓷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抿了一口清茶。
“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我试试。但过程必须完全按照我的节奏和方案来。我需要了解他所有的医疗记录，包括案发后的生理和心理评估报告。另外，”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陆铮，“我需要和他单独相处至少两次，建立初步信任，才能尝试引导性催眠。你在场，或者任何可能被他感知到的监控设备，都会形成巨大干扰。”
陆铮紧皱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毫米，他立刻点头：“没问题！资料马上送来。诊疗过程，你是专家，你说了算。”他站起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未知，“温医生，拜托了。”
温晚将他送到门口。玻璃门合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眼睛。诊疗室里只剩下她细微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她转过身，走向那张宽大的原木办公桌。桌角，那本摊开的素描簿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翻过几页。
一张铅笔素描跃入眼帘。
画上的少女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校服，安静地坐在教室窗边的位置上。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有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最传神的是那双眼睛，微微垂着，看着摊开的书本，眼神清澈专注，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唇边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裙摆的褶皱，窗棂的阴影，书本的线条……笔触细腻得惊人，倾注了作画者全部的心神。
温晚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少女的眉眼。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明亮的落地窗，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三年前……枫林别墅……那轮被浓烟熏染的、污浊的血月，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轰然升起，带着焚烧皮肉的焦糊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冰冷地压了下来。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那翻腾欲呕的黑暗压回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