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的雨，总是不期而至，带着一种黏腻的冰冷，渗透进钢筋水泥的缝隙，也渗透进陈峰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站在地铁站出口的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雨水打湿、字迹有些模糊的简历。身上那套为了面试咬牙买下的、并不十分合身的廉价西装，此刻也吸饱了水汽，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烦躁的寒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额头，流过眼角，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陈峰，我们……分手吧。”
林薇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哭腔，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幻想。就在十分钟前，在这个湿漉漉的地铁口，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温暖也熄灭了。
他看着她，这个曾经在他最困顿的大学时光里，用一碗热腾腾的泡面和一盏台灯陪伴他的女孩。她瘦了，脸色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心疼——那是对他陈峰的心疼。
“为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其实他心里清楚答案，只是需要一个亲口宣判的仪式感。
“我心疼你，陈峰。”林薇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混着雨水，“我看着你一天天憔悴下去，看着你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看着你为了省几块钱地铁费走几站路……我心疼得喘不过气。我们……我们留在魔都，真的看不到希望了。我不想再看着你这样折磨自己了……”
希望？这个词像针一样扎着陈峰。曾经，他带着全村敲锣打鼓送出来的骄傲，揣着父母省吃俭用、东拼西凑的学费，意气风发地踏入这座梦想中的都市。他是青山村飞出的“金凤凰”，是改变家族命运的“希望”。他拼了命地学习，年年拿奖学金，以为毕业就是坦途。
现实却给了他最响亮的耳光。
“知名大学毕业生”？在魔都，这不过是求职简历上最基础的一行字。专业对口的工作竞争激烈到令人绝望，稍微好点的岗位，不是要求“海归背景”、“三年以上经验”，就是需要他根本没有的“本地户口”。无数次精心准备的面试，最终都化为一句程式化的“请回去等通知”，然后便再无音讯。他投出去的简历，像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个涟漪都看不见。
高昂的房租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住在城市边缘一个老旧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几乎转不开身。墙壁斑驳，渗着可疑的水渍，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味和廉价外卖混杂的气息。每个月交完房租水电，剩下的钱只够他啃最便宜的馒头，喝白开水度日。
林薇曾是他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她会在周末偷偷带些好吃的来看他，帮他整理散乱的简历，笨拙地学着给他打气。可她的每一次关心，都像在提醒他自己的无能。她的家庭虽不富裕，但也是城市小康，她的父母虽然从未明说，但那偶尔流露出的担忧和审视，也足以让陈峰如芒在背。
他给不了她未来，甚至连眼下安稳的生活都给不了。
“薇薇……”陈峰想抓住她的手，想说自己会努力，会找到工作，会给她一个家。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力的沉默。他拿什么承诺？连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还没着落。他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还是昨天去面试，为了省地铁钱，顶着烈日走了两个小时省下来的。
林薇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着他身上那件被雨水浸透、显得更加寒酸的西装，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怕自己会心软：“陈峰，别这样……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回老家去，至少……那里有你的根，有心疼你的爸妈，不用活得这么累……”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冲进了地铁站汹涌的人潮中，瘦弱的背影很快就被冰冷的钢铁洪流吞没。
陈峰的手僵在半空中，雨水顺着指尖滴落。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心脏的位置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灌满了名为“失败”和“绝望”的灰烬。
“根？”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青山村？那个他拼尽全力才走出来的地方？他有什么脸面回去？回去告诉年迈的父母，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在魔都混不下去，被女朋友甩了，灰溜溜地滚回来了？告诉那些曾经羡慕地看着他走出大山的乡亲们，他陈峰，只是个笑话？
雨，越下越大。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迷离破碎的光影，映照着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路人。魔都的繁华和喧嚣，像一层厚厚的玻璃，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他站在这里，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格格不入，多余且碍眼。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催租信息，冰冷的文字像最后的通牒。他摸遍了所有口袋，只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几枚冰冷的硬币。
彻底完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支撑他的最后一点力气也消失了。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湿漉漉的地上，不顾污水浸透裤管。简历从无力的手中滑落，被路过的皮鞋踩过，沾满了泥泞。
他看着那张承载着他全部希望、如今却一文不值的纸，像看着自己破碎的梦想。
魔都的雨，还在无情地下着。它洗刷着这座城市的浮华，却洗不净陈峰心头的灰暗。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屈辱、不甘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将他彻底浇透。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绝望地在他脑海中浮现：
“离开这里？”
“回家？”
即使那意味着，向命运彻底低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