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冰冷的城市角落，陈峰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雨水浸透的西装沉重地裹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他回到了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一个勉强称之为“家”的、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盒子。
催租的信息又来了两条，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房东那张油腻刻薄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陈峰麻木地环顾西周，除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几本翻烂的专业书，还有角落里那根他偶尔去公园湖边散心时买的、最便宜的钓竿，几乎一无所有。
“家当”少得可怜，打包起来只用了不到半小时。一个磨损严重的旧行李箱，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就是他在这座城市挣扎西年的全部痕迹。他最后一次检查了那个破旧的床头柜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张揉皱的、印着“感谢关注”的面试通知单。他扯出来，看也没看，揉成一团，狠狠砸进墙角的垃圾桶。
该走了。彻底地、灰溜溜地离开这个曾承载他所有梦想，如今却将他碾入尘埃的地方。
拖着行李，陈峰再次踏入冰冷的雨幕。雨水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更深地钻入骨髓。他需要去长途汽车站，买一张通往那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归途的车票——回青山村的票。那是他唯一能去，也唯一可能收留他的地方。
城中村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七拐八绕。他低着头，躲避着水洼，也躲避着偶尔投来的、或好奇或冷漠的目光。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破败的街区，拐上一条相对宽阔、通向主干道的马路时，一辆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不是出租车，而是一辆通体漆黑、线条流畅、即使在雨幕中也散发着低调奢华的轿车。陈峰对这种车标不熟悉，但那锃亮的车漆、厚重无声的车门，无不彰显着它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以及其主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陈峰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往墙边阴影里缩了缩。这种车，这种地方，本身就透着一种违和。他不想惹麻烦，只想快点离开。
就在这时，副驾驶的车门开了。一个身影撑着伞，有些踉跄地下了车。
陈峰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是林薇！”
她穿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剪裁精致的米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羊绒开衫。头发精心打理过，妆容也比平时更明艳一些。但她的脸色在伞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没有光彩，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陈峰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隐忍，又像是麻木。
“薇薇……”陈峰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震动。他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林薇下车后，并没有立刻关上车门。她微微弯下腰，对着驾驶座的方向，似乎在说着什么，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陈峰能看到一个男人的侧脸。年纪看起来不算大，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在雨幕中依旧折射出冷光的金属表。他面容英俊，但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佻。他侧过头，对林薇说了句什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眼神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打量。
林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发白。她没有回应那个眼神，反而微微侧身，避开了对方可能伸过来的手（陈峰的角度看不真切），只是低声又说了句什么，然后迅速关上了副驾驶的车门。
动作带着一种仓促和急于逃离的意味。
车窗升起，黑色的豪车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平稳地汇入车流，消失在雨幕中。
林薇站在原地，撑着伞，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肩膀垮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首了背脊，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的背影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雨水里，也踩在陈峰支离破碎的心上。
陈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浑身冰冷，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不是情侣”。
那个男人看林薇的眼神，充满了猎奇般的玩味和掌控欲，那不是看爱人的眼神。而林薇的反应……僵硬，疏离，抗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上车时踉跄的步伐，下车时仓促的躲避，以及那强装的镇定和眼底深藏的疲惫……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暗示着：这绝非正常的男女关系！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陈峰的脑海：她是为了钱？为了某种不得己的交换？还是……被胁迫？
他想起林薇分手时的话：“我不想再看着你这样折磨自己了……” ，“至少……那里有你的根，有心疼你的爸妈，不用活得这么累……”
原来，“活得累”的，不只是他？她选择离开他，难道是为了……替他或者替她自己，去承担另一种更不堪的“累”？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加深沉的痛苦瞬间吞噬了他。他以为的分手，是现实的无奈，是彼此放过的解脱。却没想到，真相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堪和残酷！他不仅没能保护她，甚至可能是她走向这条路的推手之一？他给不了她安稳，所以她就用这种方式去换取某种“安稳”？
“哈哈……”陈峰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干笑，比哭还难听。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流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无力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失败，更是因为他此刻清晰地认识到，在真正的现实面前，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所谓的爱情，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他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他有什么？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一张回家的车票，和一身的狼狈。
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林薇的温暖幻想，关于他们之间纯粹感情的最后一丝念想，也在那辆黑色豪车消失的尾灯和雨幕中林薇孤寂的背影里，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他不再是失恋，他是彻彻底底的幻灭。
陈峰猛地抓起行李箱的拉杆，指甲几乎要嵌进廉价的塑料里。他不再看林薇消失的方向，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走去。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也冲刷着这座冰冷城市留在他身上最后的痕迹。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心碎的残渣之上。归途，从未如此漫长而黑暗。
当他终于坐上那辆破旧、散发着劣质皮革和汗味的长途大巴，蜷缩在冰冷的、硬邦邦的座椅上时，窗外魔都的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他将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林薇苍白疲惫的脸，是那个男人玩味的眼神，是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黑色豪车。
还有……老家那沉默的青山，和深不见底的老龙潭水库。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陈峰在颠簸中沉沉睡去，仿佛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躯壳，向着未知的、却注定同样灰暗的故乡，沉沦而去。唯一的“行李”，是那根靠在座位旁的、沾满泥点的廉价钓竿，像一根无用的救命稻草，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里，指甲深深陷入廉价的塑料竿身。大巴车驶入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