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刘那条疯狗被“月笙”二字惊退的狼狈,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十六铺码头西侧这片被遗忘的泥沼里,激起的涟漪远比陈默和张狂预想的更大、更深、也更沉默。
铁头带着人仓惶逃离窝棚的场面,被不少早起拉活的车夫看在眼里。那些惊疑、畏惧又带着点隐秘兴奋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触须,在狭窄污秽的巷道里迅速传递着信息。刀疤刘手下最凶悍的打手,被两个新来的“默哥”“狂哥”用一张纸吓退了!那张纸,据说是杜先生的名刺!
杜月笙!
这个名字如同九天惊雷,在底层苦力的认知里,是云端的神祇,是掌控着生杀予夺的阎罗王!他的名刺出现在两个挣扎在泥潭里的瘪三手中,这本身就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魔幻和恐怖!
消息像无声的潮水蔓延。原本对“歇脚点”还心存疑虑、或者被刀疤刘余威震慑的车夫,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重新向三岔路口那个简陋的窝棚汇聚。这一次,他们眼中除了对热水的渴望和对片刻喘息的祈求,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和……依附感。
陈默和张狂,这两个名字,在这片泥沼里,第一次真正有了分量。不再是“那两个新来的能打的”,而是“杜先生罩着的默哥狂哥”!
窝棚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一个铜板的“茶水费”,交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点庆幸。车夫们低声交谈的内容,也不再仅限于诉苦和抱怨,开始有意无意地传递着他们看到的、听到的各种零碎信息,眼神里带着一种“这消息或许对默哥有用”的期待。
陈默像一块沉默的海绵,吸收着这些底层最真实的声音。他依旧话不多,递水,倾听,偶尔问一句关键的细节。那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地图上,标注的信息点越来越密集,线条越来越清晰。一张覆盖着码头、仓库区乃至部分租界边缘的、由无数双疲惫眼睛和耳朵构成的巨网,正在无声中迅速成型、收紧。
这天傍晚,窝棚里挤了七八个车夫,正低声交换着今天的见闻。一个精瘦、外号“老油条”的车夫,一边啜着热水,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默哥,狂哥,今儿个拉了个大活!从法租界中央捕房门口,拉了个穿黑绸衫、戴金丝眼镜的先生去大达码头!那先生一路上都在看怀表,急得很!到了码头,首接奔着三号仓库去了!我远远瞅见,仓库门口守着的人,那架势!腰里鼓囊囊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一看就不是善茬!跟平常的码头帮派不一样!”
“三号仓库?”陈默眼皮都没抬,只是用小木棍拨弄着炭盆里的余烬,声音平淡,“知道那先生是谁吗?”
“嘿,这您可问着了!”老油条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路上听他跟接他的人打招呼,好像叫什么……赵镜湖?对!就是赵镜湖先生!杜先生手下那位!”
赵镜湖?陈默拨弄炭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名字的出现,瞬间将这条看似普通的信息拔高到了另一个层级。
“还有呢?”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
“那赵先生进了仓库没多久就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老油条回忆着,“接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嘿!您猜怎么着?又来了好几辆小汽车!下来的人,派头更大!为首一个,光头,胖乎乎的,穿着团花绸缎马褂,手里盘着俩锃亮的铁胆!那眼神扫过来,我腿肚子都转筋!身边跟着的人,那才叫威风!清一色的黑绸短打,腰里别着的,可都是真家伙!盒子炮!”
“光头?盘铁胆?”旁边一个年轻车夫倒吸一口凉气,“老油条,你……你没看错吧?那……那不会是……”
“黄金荣!”另一个车夫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法租界巡捕房的华人总探长!青帮‘天’字辈的大佬!跟杜先生齐名的黄老板!”
棚内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黄金荣!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杜月笙!尤其是他出现在赵镜湖刚离开的大达码头三号仓库!
陈默缓缓抬起了头。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他的眼睛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漩涡在疯狂搅动。赵镜湖脸色不好看地离开……黄金荣随后亲自带人赶到……三号仓库……腰里鼓囊囊的守卫……
一条清晰的、带着火药味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瞬间串联起来!
“知道他们运的什么货吗?”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老油条摇摇头:“仓库门关得死死的,哪看得见。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一个模糊的细节,“那黄老板带来的手下搬箱子的时候,我离得远,好像……好像闻到一股子怪味,有点像……有点像老烟馆里那种烧焦的甜腻味,但又不太一样……”
烧焦的甜腻味?鸦片膏熬煮时特有的气味!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大达码头三号仓库!黄金荣亲自督阵!守卫森严!运的是……烟土!
巨大的信息量和背后蕴含的滔天风险,如同冰水浇头,让陈默瞬间清醒,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黄金荣和杜月笙,这两位上海滩的顶级大佬,他们的势力范围、利益纠葛向来微妙。黄金荣掌控法租界巡捕房,是明面上的“白”,杜月笙则深耕帮会、商界和码头,是水面下的“黑”。两人既有合作,更有竞争。烟土,这条流淌着黑金的河流,更是双方角力的核心地带!
赵镜湖的出现,黄金荣的亲自到场……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货物交接!这背后,必然是两大巨头之间一次重要的、甚至可能是火药味十足的博弈!而大达码头三号仓库,就是这场无声风暴的中心!
就在陈默心思电转之际,窝棚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阿强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默哥!狂哥!不好了!出……出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刀疤刘……刀疤刘带着人,把……把老孙头他们几个堵在江堤那边了!说是……说是要收这个月的‘地皮钱’!可……可老孙头他们昨天刚被东洋人砸了车,哪有钱啊!刀疤刘的人……动手了!在打人!抢车!”
又是刀疤刘!这条被打断脊梁的疯狗,不敢首接来啃陈默张狂这块硬骨头,开始撕咬更弱的羔羊来泄愤和“找补”了!
“操他妈的刀疤刘!没完没了!”张狂“腾”地站起来,眼中凶光爆射,抄起那根油亮的硬木棍就要往外冲。棚内其他年轻车夫也群情激愤,纷纷起身。
“阿狂!”陈默一声低喝,如同冷水浇头。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激愤的众人,最后落在张狂身上。“刀疤刘是条疯狗,但打狗,得看主人!更得看……时机!”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黄金荣的货,今晚就在三号仓库。赵镜湖刚走,黄老板亲自坐镇。刀疤刘在这时候闹事……是找死,还是……有人授意?”
张狂猛地顿住脚步,眼中的怒火被一丝惊疑取代:“你是说……刀疤刘背后……是黄金荣?他在试探?还是……想故意把水搅浑?”
“都有可能。”陈默眼神冰冷,“黄金荣刚在杜先生的人(赵镜湖)那里可能吃了点瘪,转头他的狗就在我们的地盘上咬人?这太巧了!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是给我们递刀子?”
他走到窝棚门口,望着外面渐渐沉下的暮色和远处码头仓库区影影绰绰的巨大轮廓,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既然有人把刀子递到我们手里……那就不用客气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棚内每一张紧张而愤怒的脸:“阿强!立刻去通知所有相熟的车夫兄弟!刀疤刘在江堤打咱们的人,抢咱们的车!这口气,能忍吗?!”
“不能!”阿强和几个年轻车夫怒吼出声,血性被彻底点燃。
“好!”陈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力量,“抄家伙!跟我走!今晚,咱们不仅要救人!还要让刀疤刘那条疯狗,还有他背后的人看看!这十六铺码头西边,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大达码头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顺便……给黄老板的‘好货’……添把火!让这上海滩的夜……烧得更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