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看杜先生……想从这把火里,拿到什么?”
陈默的声音不高,清冷如玉石相击,在这檀香氤氲、茶韵悠长的精致厅堂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粗粝的穿透力。没有惶恐的辩解,没有卑躬的奉承,只有一种近乎赤裸的、带着试探底线的反问!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骤然投入平滑如镜的深潭。
赵镜湖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凝住,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深不可测的涟漪。他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汽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丝竹余韵,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立在陈默身后的张狂,肌肉绷紧到了极致,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死死盯着赵镜湖,如同盯着一头随时可能暴起的洪荒巨兽,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两道棱线。默子……太大胆了!
时间在无形的角力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重锤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赵镜湖那冰封般的脸上,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不是笑容,更像是一层薄冰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他缓缓向后靠回宽大的太师椅背,拿起紫砂小壶,慢条斯理地又呷了一口茶。动作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但那双透过镜片射出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重新在陈默脸上扫视,带着更深、更复杂的审视。
“年轻人,”赵镜湖放下茶壶,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居高临下的意味,“有胆色是好事。但胆色过了头,就成了狂妄。杜先生要什么,轮不到你来问。”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默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清茶,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这把火,烧掉的是黄金荣的货,埋下的是东洋人的祸根。烧得干净,埋得也深。”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杜先生……不讨厌能做事的人。”
“尤其是,”赵镜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默脸上,如同实质的刀锋,“能把事做绝、做干净,还能把自己摘出来的人。”
这近乎首白的肯定,让陈默心头猛地一跳!悬在头顶的无形利剑,似乎稍稍挪开了一寸。张狂紧绷的神经也悄然松弛了一丝。
“十六铺码头西边,”赵镜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那片烂泥塘,太乱了。鱼龙混杂,乌烟瘴气。刀疤刘那条疯狗,咬不住地盘,也压不住场子。三天两头闹事,搅得整个码头都不安生。”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陈默:“杜先生的意思,那片地方,以后归你们俩看着。车夫、苦力、小商小贩……码头西边那几条街巷的生计,都归你们管。该收的规费,照收。该立的规矩,立起来。谁闹事,谁伸手捞过界……”他镜片后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你们自己看着办。”
“归我们管?”张狂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片他们挣扎求生、血火拼杀出来的烂泥塘,竟然……就这样被杜月笙一句话,划给了他们?!
陈默的心脏也如同被重锤擂响!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态。这绝不是简单的“地盘赏赐”!这是杜月笙丢给他们的一块试金石!一块浸透了血汗、遍布荆棘、同时也蕴藏着巨大能量的试金石!
“杜先生给机会,”赵镜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是看你们还算有几分胆色和脑子。但这机会,能不能接住,能接多久,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他目光扫过张狂,又回到陈默脸上,语气平淡却重逾千斤:“码头西边,是块烂泥塘,也是块磨刀石。磨好了,是把快刀。磨废了……连块废铁都不如,沉江喂鱼都嫌腥。”
赤裸裸的警告!机遇与死亡,仅一线之隔!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站起身,朝着赵镜湖的方向,深深一躬。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姿态放得更谦卑,但脊梁骨深处那股不屈的硬气,却透过这姿态清晰地传递出来。
“谢杜先生赏识!谢赵先生提点!”陈默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烂泥塘的规矩,我们立!这地界上的事,我们管!绝不给杜先生丢脸!”
“嗯。”赵镜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端起了茶杯,这是送客的暗示。
随从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陈默和张狂再次躬身,转身,跟着随从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清雅与无形威压的厅堂。厚重的黑漆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满室檀香茶韵和那张冰封般的脸,隔绝在内。
走出幽静的小院,重新踏入棚户区弥漫着汗臭、煤烟和焦糊味的浑浊空气里,张狂才猛地长出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己被冷汗浸透。
“操……吓死老子了!”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随即眼中又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默子!成了!那烂泥塘……以后是咱们的了!”
陈默没有说话。他走在昏暗杂乱的巷道里,脚步沉稳,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即将真正属于他们的“领地”。兴奋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
杜月笙的棋局,他们被允许落子了。但这落子的位置,是棋盘上最混乱、最肮脏、也最危险的角落——那片汇聚着黄包车夫、苦力、码头搬运工、小商贩,同时也盘踞着刀疤刘残余势力、各种小帮派眼线、甚至可能隐藏着黄金荣暗桩的“烂泥塘”!
“烂泥塘……”陈默低声重复着赵镜湖的形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是啊,烂泥塘。但阿狂,你见过莲藕吗?”
“莲藕?”张狂一愣。
“最脏最臭的烂泥塘里,才能长出最白最脆的藕。”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清醒和一种压抑不住的野心,“杜先生丢给我们一块磨刀石,我们就用它……磨一把最快的刀!磨一副最硬的骨头!把这片烂泥塘,变成我们扎得最深、也最不容易被拔起的……根!”
他停下脚步,站在三岔路口那个简陋的窝棚前。窝棚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隐隐传来车夫们压低的话语声。这片混乱、污浊、充满了底层挣扎和血泪的角落,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生存的泥沼,而是一张巨大的、尚未完全展开的棋盘!
掌控车夫苦力,就掌控了码头最廉价也最广泛的眼睛和耳朵!
梳理街巷秩序,就能建立属于自己的规则和情报网络!
收取规费,就有了扎根立足、积蓄力量的第一桶金!
更重要的是,在这片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却又被顶层大佬们视为“烂泥”的混乱之地,他们才能如同水底的顽石,在惊涛骇浪中,悄然壮大!
“走!”陈默推开窝棚吱呀作响的门板,昏黄的灯光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棚内,阿强、老油条、老孙头等车夫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敬畏、期待和一丝茫然。
陈默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每一张被生活刻满风霜、此刻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棚内死寂的空气:
“从今天起,码头西边这片地界,杜先生发话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归我们兄弟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