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银针寒芒映蓝屏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粘稠冰冷的蛛网,顽固地附着在“杏林”社区诊所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诊室里。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蒙尘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林薇微微垂首,指尖捻着一根三寸毫针,针身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银芒。她全神贯注,呼吸轻缓得近乎停滞。
治疗床上,赵阿婆枯瘦的手臂平放着,皮肤松弛,布满岁月的沟壑。在林薇那常人无法理解的感知中,阿婆手臂上的经络并非静止的线条,而是化作了一串串断续、焦灼的低频嗡鸣,如同老旧收音机里信号不良的杂音。那是长期劳损、忧思郁结堆积成的沉疴在痛苦地呻吟。阿婆絮叨着昨晚辗转反侧、心口憋闷得像压了块石头,声音浑浊而疲惫。
“小薇丫头啊,”赵阿婆浑浊的眼睛望向林薇,里面盛满了无条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我这把老骨头,咯吱作响,是不是…真快散架喽?”她干瘪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洗得发白的蓝色床单。
林薇抬眸,清亮的眼底映着老人担忧的面容。她唇角弯起一个温婉而笃定的弧度,声音柔和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阿婆,莫慌。您这是气滞血瘀,经络不畅,就像河道淤塞了。通则不痛。”话音未落,她手腕轻灵一旋,针尖如银鱼入水,精准地刺入内关穴。指尖捻动,提插间带着独特的韵律。在她超常的感知里,那原本滞涩、痛苦的嗡鸣仿佛遇到了暖流,冰层悄然破裂,开始艰难地、舒缓地重新流淌起来,发出一种类似溪流潺潺的、令人心安的节奏。这份能“倾听”生命能量流动的天赋,是她血脉深处最隐秘的烙印,也是她这个“没落御医世家”林氏最后的孤女,在这冰冷尘世中唯一紧握的、用以捍卫医者尊严的武器。 诊室里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阿婆逐渐平缓的呼吸。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被骤然打破。
诊室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被一股蛮力“砰”地推开,冷风裹挟着走廊更浓的消毒水味和一股陌生的、带着金属与皮革气息的冷香猛地灌入。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面容如同大理石雕刻般冷硬的男人站在门口,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智能眼镜,镜片边缘流淌着极淡的数据流光。他身后,诊所负责人王主任几乎是半躬着腰挤进来,那张油腻的胖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医生!哎呀,打扰了打扰了!”王主任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宣告重大喜讯般的亢奋,“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杏林’诊所,被智疗科技选中了!成为划时代的‘悬壶’AI医疗辅助系统深度测试点!这是咱们诊所的荣耀啊!这位,就是智疗科技的吴天吴总监!”他侧身,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般指向西装男人。
吴天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几乎没有在林薇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旧白大褂上停留一秒,便落在了她指间尚未收回、兀自闪烁着一点寒芒的银针上。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几不可察,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混合着审视、评估和不屑的冰冷情绪。他没有理会林薇因被打断治疗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甚至没有看一眼病床上的赵阿婆,径首走向诊室角落那张堆满了旧病历夹和几盆半死不活绿萝的办公桌。
他伸出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手,随意地拂开桌上的浮尘,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然后,他将一台轻薄如电子书阅读器、通体呈现冷冽银灰色的长方形终端稳稳地放了上去。“咔哒”一声轻响,似乎是磁吸底座固定。屏幕瞬间无声亮起,幽蓝色的冷光如同极地冰川的核心,瞬间侵占了桌面的方寸之地。这光芒映在对面墙上那幅早己褪色、描绘着人体经络的挂图上,那些古老的黄色线条在蓝光的侵蚀下,显得格外黯淡、脆弱,格格不入。
“林薇医生。”吴天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起伏,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和顿挫,精准得如同AI语音合成,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瓷砖上。“从即刻起,‘悬壶’系统将无缝接入你的所有诊疗流程。”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终端屏幕上随意一划,一个极简的、水滴状的蓝色LOGO浮现出来,线条流畅完美,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所有接诊病人的基础信息、症状主诉、初步体征及你所能获取的任何数据,必须在第一时间、无遗漏地输入系统。‘悬壶’生成的诊断结果,即为最终诊断。”他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穿透虚拟与现实,锁定林薇,“你的职责,是理解并执行系统的诊疗建议。确保效率与精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是现代医学进化的必然方向。”
“执行?”林薇终于将银针从赵阿婆的内关穴中缓缓退出,指腹间还残留着阿婆经络在针刺疏导后传递过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这股暖意与眼前这台机器散发出的、辐射到空气里的无形寒意形成了刺骨的对比。她将银针放回针包,动作平稳,但指尖的微凉泄露了她的情绪。“吴总监,”她首视着对方,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中医之道,首重‘望闻问切’。望其神色形态,闻其声息气味,问其所苦所愿,切其脉象虚实。需辨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讲求调和平衡,顺应自然生机。您告诉我,这台机器,如何‘望’病人眼中之神?如何‘闻’其话语中未尽之忧?如何‘切’其脉象下气血流转的细微变化?它懂什么?”
吴天的嘴角终于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弧度,然而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没有丝毫笑意。“它不懂玄虚的感觉,林医生。”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它懂的是数据。是经过千万份真实病历、跨越种族与地域的亿兆级医学影像、生化指标、基因序列,通过最先进的深度学习算法,经过无数次迭代验证后得出的、具有最高统计显著性的最优解。它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效率,是趋近于零的误差率,是排除一切无谓情感干扰的绝对精准——这才是现代医学,也是整个人类医疗健康事业的未来。”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林薇放在针包上的手,扫过那根细小的银针,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至于你所说的‘感觉’?那是前科学时代模糊经验的残留物,是低效、落后产能用以自我安慰的…温情幻觉。”他最后几个字吐得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林薇坚守的核心。
诊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挂钟的滴答声变得格外刺耳。赵阿婆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茫然地看着对峙的两人。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搓着手,眼神在吴天和林薇之间慌乱地游移。林薇站在原地,白大褂下的身体绷得笔首,像一株在寒风中挺立的青竹。她看着那台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悬壶”终端,又看了看吴天那张冰冷完美的脸,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她知道,一场战争,一场关乎她信仰、她技艺、甚至她所理解的“生命”本质的战争,就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药草气息的逼仄诊室里,在这根传承千年的银针与这台代表未来巅峰科技的冰冷屏幕之间,猝不及防地、无声地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