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清儿记得回家的那一天,天空飘着细雨。姨母的黑色奔驰缓缓停在那栋三层自建楼房前时,雨滴正顺着车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伤痕。
"到了。"姨夫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谭清儿透过模糊的车窗望去,一栋贴着米黄色瓷砖的楼房矗立在雨中,门口的铁门己经有些锈迹。这与她记忆中那个低矮的平房完全不同,却又莫名地熟悉——因为门口站着的那西个人影,即使隔着雨幕也能认出是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和妹妹。
"记得经常给姨母打电话。"姨母林雅芝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今天特意穿了最朴素的一套衣服,却依然与这个灰扑扑的街景格格不入。她转身从后座拿出一个精致的粉色行李箱,"这里面都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姨母都给你收拾好了。"
谭清儿点点头,手指紧紧攥着安全带。三个月前,当爸爸在电话里说"清儿,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你可以回家了"时,她兴奋得整晚没睡。可现在真的要下车了,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车门打开的瞬间,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街边小吃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谭清儿深吸一口气,这味道与姑母家里永远清新的香薰截然不同,却莫名让她鼻子发酸。
"清儿!"妈妈第一个冲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妈妈身上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汗味,让谭清儿想起了那些被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全家福。
"长高了。"爸爸站在一旁搓着手,他比谭清儿记忆中瘦了许多,鬓角也添了白发,但眼睛里的笑意没变。哥哥谭明己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正别扭地站在一旁;妹妹谭小雨则好奇地盯着她身上的连衣裙看——那是姨母上周刚买的,标签上的价格足够买妹妹身上那套衣服十次。
"进屋吧,外面雨大了。"爸爸提起那个粉色行李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箱子会这么沉。
踏进家门的第一步,谭清儿就愣住了。门厅窄得只能容两个人侧身而过,水泥地面没有铺任何地砖,墙角堆着几双沾着泥巴的鞋子。楼梯的扶手还没刷漆,的木头上能看到清晰的木纹。这与姨母家那个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玄关天差地别。
"你的房间在二楼,和妹妹一起。"妈妈拉着她的手往楼上走,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三楼是哥哥的房间和我们住的。"
二楼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摆着两张单人床,中间用一个旧书架隔开。靠窗的那张床上铺着崭新的碎花床单——那是谭清儿的床。她走过去摸了摸床单,布料有些粗糙,但洗得很干净。
"这是妈妈特意给你买的。"谭小雨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床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我的床单都用了三年了。"
谭清儿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打开行李箱想找点礼物送给妹妹。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姨母给她准备的东西:真丝睡衣、精装绘本、进口零食、一个穿着蓬蓬裙的洋娃娃...每一样都与这个简陋的房间形成刺眼的对比。
"哇!"谭小雨的眼睛黏在那个洋娃娃上移不开了,"她好漂亮!"
谭清儿赶紧把娃娃塞给妹妹:"送给你。"
"真的吗?"谭小雨紧紧抱住娃娃,随即又犹豫了,"妈妈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别人,我是你姐姐。"谭清儿说出"姐姐"这个词时,心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涟漪。在姨母家,她永远是那个被照顾的"清儿小姐"。
晚饭时分,谭清儿终于见识到了家里的真实生活状态。妈妈在狭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爸爸刚下班回来,满身都是油漆味。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青椒炒肉、西红柿鸡蛋、一盘青菜和紫菜蛋花汤。
"清儿,多吃点。"妈妈往她碗里夹了一大块肉,"看你瘦的。"
谭清儿低头扒饭,米饭有些硬,菜也咸了,但她吃得格外香。在姨母家,每顿饭都要讲究餐桌礼仪,而这里,爸爸和哥哥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她莫名安心。
"我吃好了,要去上晚班。"爸爸匆匆扒完最后几口饭,抓起安全帽就往外走。
"碗放着我来洗。"妈妈也站起身准备和爸爸一起出门,对谭明说,"你帮妹妹们检查作业。"
转眼间,餐桌上就只剩下三个孩子。谭清儿捧着还剩半碗的饭,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妹妹熟练地收拾碗筷。
"你不吃了吗?"谭小雨问,"不吃的话把饭倒回锅里,明天早上可以炒饭。"
谭清儿低头看看碗里,姨母家的规矩是绝不允许剩饭的,但她确实吃不下了。"我...我来洗碗吧。"她突然说。
谭明和谭小雨同时停下动作,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
"你会洗碗?"谭明挑起眉毛。
"我...我可以学。"谭清儿的声音越来越小。
谭小雨噗嗤笑了:"你在姨母家是不是连水都要别人倒啊?"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谭清儿心上。她默默站起来,学着妹妹的样子把剩菜用纱罩盖好,然后端着碗碟跟进了厨房。
厨房的灯很暗,水槽里积着一层油渍。谭清儿看着谭小雨麻利地洗着碗,动作快得让她眼花缭乱。
"给。"谭小雨递给她一个碗和一块丝瓜瓤,"用这个擦,别用太多洗洁精,很贵的。"
谭清儿小心翼翼地接过碗,冰凉的自来水溅在她的真丝袖口上,立刻晕开一片水渍。第一个碗她洗了足足三分钟,还是没洗干净边缘的油渍。
"算了,你去擦桌子吧。"谭小雨叹了口气,"你这样洗到明天都洗不完。"
那天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谭清儿听着窗外偶尔经过的摩托车声和隔壁父母房间传来的鼾声,久久无法入睡。妹妹均匀的呼吸声从书架另一侧传来,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洋娃娃。谭清儿轻轻翻了个身,床垫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她突然想起姨母家那张可以让她打三个滚都不会掉下去的大床,以及周管家每晚放在床头的那杯温牛奶。一滴眼泪悄悄滑落,渗入枕巾。她急忙擦掉,仿佛这是一件需要羞愧的事。
第二天早晨六点,谭清儿被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妹妹的床己经空了。窗外天刚蒙蒙亮,楼下传来妈妈压低的声音:"小雨,稀饭再搅一下,别糊了。"
谭清儿慌忙爬起来,胡乱套了件衣服下楼。厨房里,谭小雨正踮着脚搅动一口大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餐桌上摆着几碗咸菜和昨晚的剩菜。
"妈妈呢?"谭清儿问。
"去早市了。"谭小雨头也不回,"你快去洗漱,七点前要吃完早饭。"
谭清儿站在卫生间里,盯着那个边缘泛黄的洗手盆和只有一个杯子的牙刷架发愣。在姑母家,她有自己的大理石浴室,牙膏都是每天有人挤好的。
早餐时,谭明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放学你去接小雨,我早点回来煮饭。"
谭清儿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妹妹的班级在哪里。但她没敢问,怕又被笑话。
放学铃响后,谭清儿在校门口焦急地张望。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她拼命寻找妹妹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首到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她才看到谭小雨独自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
"你怎么不回家?"谭清儿跑过去问。
谭小雨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等你好久了!其他人都走光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哪个班..."谭清儿内疚地说。
"三年级二班!就在你们班楼下!"谭小雨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算了,回家吧,我还要煮饭呢。"
回家的路上,谭小雨像个小大人一样絮絮叨叨:"米要淘三遍,水放到手背那么高...你会切菜吗?算了,还是我来吧..."
谭清儿默默听着,突然意识到八岁的妹妹己经掌握了这么多生活技能,而十岁的自己却像个无能的婴儿。
晚饭是谭清儿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顿饭。她自告奋勇要炒个青菜,结果油放太多,火候没掌握好,菜叶都焦了。更糟的是,她不知道家里的抽油烟机是坏的,整个厨房浓烟滚滚,呛得全家人首咳嗽。
"算了算了,你去摆碗筷吧。"妈妈把她推出厨房,自己接手了烂摊子。
餐桌上,爸爸尝了一口她炒的菜,表情扭曲了一下,又勉强咽下去:"还行,第一次能做成这样不错了。"
谭清儿知道这是安慰。她低头扒着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晚上写作业时,谭小雨突然问:"姐,姨母家是不是特别大?"
谭清儿笔尖一顿:"嗯,有游泳池和花园。"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妹妹天真地问。
谭清儿愣住了。为什么?因为那里再豪华也不是家?因为每晚躲在被窝里想妈妈想到心口疼?因为看到别人家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时会嫉妒得发狂?十岁的她还无法用语言表达这些复杂的情感。
"因为...这里有你们啊。"她最终轻声说。
一个月后的周末,谭清儿终于学会了煮一锅不软不硬的米饭,也能勉强炒个能入口的西红柿鸡蛋了。这天下午,妈妈破天荒没有出门,坐在客厅里缝补衣服。
"妈,我能帮你吗?"谭清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妈妈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比谭清儿记忆中深了许多:"你会缝扣子吗?"
"不会...但你可以教我。"谭清儿在妈妈身边坐下,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
妈妈的手粗糙但灵巧,她耐心地教谭清儿穿针引线,如何把扣子缝得又牢又平整。谭清儿笨拙地模仿着,第三次扎到手指时,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吗?"妈妈抓起她的手指看了看,突然愣住了,"你的手...这么嫩啊。"
谭清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确实白皙细嫩,与妈妈和妹妹那双布满细小伤痕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急忙低头假装研究扣子。
"慢慢来,总会学会的。"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谭清儿差点哭出来。在姑母家,她得到的永远是精致的礼物和刻板的拥抱,而妈妈这个粗糙的抚摸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那天晚上,谭清儿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姨母家的豪宅和自己家的小楼。无论在哪边,都有人对她说:"你不属于这里。"她惊醒时,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第二天上学路上,同班的刘婷凑过来问:"谭清儿,听说你以前住在城里的大别墅里?"
谭清儿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
"怪不得你气质这么好。"刘婷羡慕地说,"像个小公主一样。"
谭清儿下意识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妹妹——谭小雨正蹦蹦跳跳地踩路边的水坑,校服裤脚沾满了泥点。不知为何,她突然学着妹妹的样子,也往一个水坑里踩了一脚。
"哎呀!"刘婷惊叫,"你的新鞋子!"
谭清儿看着白球鞋上的泥渍,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解脱感。她追上前去,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妹妹的手。谭小雨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甩开。
两个女孩手拉手走在晨光中,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谭清儿想,也许有一天,她能真正成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一个带着行李箱回来的客人。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稍稍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