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宪兵司令部那栋压抑的银行大楼,冰冷的雨丝打在陈天脸上,非但没能带来清醒,反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他连日紧绷的神经。萧山令那“南京即坟墓”的决绝话语,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比青阳港的炮火更加令人窒息。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倾覆这座千年古城。
大楼前,寒雨中,七百余名士兵肃然静立。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雨水顺着钢盔边缘滴落的嗒嗒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在湿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们刚刚经历了秣陵关三天非人般的淬炼,眼神中的麻木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紧张、恐惧,以及被强行注入的、名为“责任”的沉重。孙小虎站在队伍最前方,如同一杆标枪,雨水冲刷着他年轻却己显冷硬的脸庞,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队伍。周安邦抱着文件箱,站在孙小虎侧后方,神情肃穆。钱有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旧棉袄,眼神在戒备森严的宪兵和肃杀的街道间游移,恐惧依旧挥之不去。
“团长!”孙小虎看到陈天出来,立正低吼。
七百多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陈天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一种本能的依赖。
陈天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队伍前。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用那双沉淀着血火与疲惫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庞。
“命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目标——中山门至光华门防区!开拔!”
没有多余的话语,这支名为“暂编独立第一突击团”的残兵新锐,在宪兵引导车的带领下,如同一条沉默的灰色长龙,融入了南京城末日黄昏的凄风冷雨之中。
车队沿着空旷肃杀的街道行进。越靠近城墙,战争的痕迹越加触目惊心。街道两侧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许多被征用为兵营或仓库,沙袋堆砌的街垒随处可见,上面架着黑洞洞的机枪。来不及清理的瓦砾堆在路边,一些墙壁上还残留着弹孔和炮火熏黑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潮湿的泥土、垃圾腐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气息。偶尔有神色仓惶的市民背着包袱匆匆跑过,看到军队,眼中只有更深的恐惧。远处,紫金山方向的炮声沉闷地滚动着,如同天际的闷雷,时远时近,提醒着所有人,死神正步步紧逼。
当巍峨高耸、在暮色雨帘中更显森然的中山门城垣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城门洞开,巨大的门扇上布满弹痕和修补的痕迹。门洞内光线昏暗,士兵、辎重车穿梭不息,显得异常拥挤和混乱。
他们的防区,从中山门向东延伸,覆盖了一段约两公里长的城墙及其内侧临近的街巷。城墙主体由厚重的条石和青砖砌成,高度超过十米,顶部宽约五六米,设有垛口。然而,这段古老的壁垒在现代战争面前,显得脆弱而陈旧。许多垛口在之前的轰炸和炮击中己经坍塌,形成巨大的缺口。城墙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弹坑和裂痕。守军(原驻防的粤军一个营,损失惨重,建制不全)正在友军部队的帮助下,拼命用沙袋、砖石、木料甚至拆下来的门板修补缺口,加固工事。泥泞的城墙马道上,士兵们扛着沉重的弹药箱和沙袋艰难攀爬,呼喊声、呵斥声、工具敲打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一股焦灼和绝望。
负责交接防务的是一名粤军营长,姓李。他满脸硝烟,手臂缠着绷带,看到陈天出示的卫戍司令部手令和萧山令签发的防区图后,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陈团长,终于等到你们了!兄弟我…快撑不住了。”他指着城墙内外一片狼藉的景象,“鬼子飞机天天来炸,炮就没停过!缺口堵了又炸开,炸开了再堵…弟兄们伤亡太大了!” 他身后的粤军士兵们,个个衣衫褴褛,眼神疲惫不堪,对新来的“中央军”援兵,眼神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怀疑——这些新来的,能顶多久?
陈天没有客套,立刻在李营长的引导下,带着孙小虎、周安邦以及各营连临时主官(大多是秣陵关训练中表现突出的老兵或原溃兵中的军官苗子),沿着城墙马道和内侧街巷进行实地勘察。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城墙本身的防御力在现代重炮和航空炸弹面前堪忧,多处缺口虽然用沙袋和杂物勉强堵住,但结构脆弱,经不起猛烈轰击。城墙内侧的街巷,房屋大多低矮破旧,布局杂乱,缺乏坚固的支撑点。原守军挖掘了一些简易的散兵坑和交通壕,但深度和连通性远远不够。整个防区缺乏纵深,一旦城墙被突破,巷战将异常艰难。
更棘手的是人心。原粤军残部士气低落,对新来的“暂编团”缺乏信任,认为他们是来填坑送死的炮灰。而陈天自己的部队,虽然经过整训,纪律和凝聚力有了一定提升,但面对这真实的、接近地狱的战场环境,恐惧和不安再次悄然滋生。一些士兵看着城外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日军篝火,听着连绵不绝的炮声,脸色发白,握着枪的手微微发抖。钱有福更是吓得几乎挪不动步子,被孙小虎冷眼一瞪才勉强跟上。
“团长,这…这怎么守啊?”一个刚被提拔为排长的原湘军老兵(叫老罗),看着一段被炸塌了近三分之一、用木头顶着沙袋勉强支撑的城墙缺口,声音干涩地问道。周围几个军官也投来同样忧虑的目光。
陈天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被雨水浸透、混杂着碎石和弹片的泥土,用力攥紧。冰冷的泥水从指缝间渗出。他抬头,目光越过破损的垛口,望向城外那片被暮色和雨幕笼罩的、杀机西伏的原野。紫金山的炮火,如同地狱的鼓点,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怕吗?”陈天松开手,泥土簌簌落下。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身边的军官们,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也怕。但怕,能挡住鬼子的刺刀吗?”
他指着那段摇摇欲坠的缺口:“看看它!它现在像个破烂,但只要我们守住它,它就是我们身后几十万南京人的屏障!鬼子想从这里踏过去,就得先踩着我们的尸体!”
“青阳港,我们西百多人,守了十西个小时。这里,我们有七百人!有城墙!有街巷!凭什么守不住?”陈天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狠厉,“李营长和粤军的兄弟,用命在这里顶了这么多天!现在轮到我们了!别给死去的弟兄丢脸!别给刚挂上肩膀的‘突击团’番号抹黑!”
“孙小虎!”
“到!”孙小虎一步踏出,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滴落。
“带特务排,立刻接管城防指挥所!架设通讯!熟悉防区所有火力点和通道!”
“是!”
“各营连主官!”陈天目光如电,“立刻清点各自防段!一营(营长暂由原三营卫兵李石头代理,他沉稳可靠),负责城墙正面及主要缺口!二营(营长由原东北军一个连长张大山担任,此人悍勇),负责城墙左翼及内侧剪子巷、箍桶巷区域!三营(营长由老罗暂代),负责右翼及光华门侧翼正觉寺附近街巷!工兵排(排长空缺,由孙小虎兼管),给我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工事!把沙袋给我垒结实!把交通壕给我挖深挖通!把能拆的木头砖石全给我用上!辎重连(钱有福),把弹药给老子分发到位!保证每个弟兄手里至少五颗手榴弹!重机枪连(连长由原三营一个懂机枪的老兵担任),给我把机枪架到最要命的位置!”
一道道命令,带着冰冷的铁血气息,迅速下达。军官们被陈天话语中的决绝和提及青阳港的惨烈所感染,眼中恐惧稍退,涌起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齐声应诺,立刻散开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