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降临,雨势渐小,但寒意更甚。南京城实行了严格的灯火管制,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远处炮火闪烁的红光,如同巨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城墙防区上,却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
火把和微弱的马灯被小心地遮蔽使用。士兵们在军官的催促和咒骂声中,如同工蚁般拼命劳作。沙袋被一袋袋扛上城墙,填入缺口,垒砌成新的胸墙。铁锹镐头与冻土、砖石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工兵排(其实就是些身强力壮的士兵)在孙小虎的亲自监督下,挥舞着简陋的工具,在城墙内侧挖掘加深交通壕,试图将几个重要的支撑点(如几处相对坚固的石砌房屋、庙宇废墟)连接起来。
“快!快!没吃饭吗?鬼子炮弹可不等人!”孙小虎的吼声在黑暗中回荡。他像不知疲倦的机器,穿梭在各个工事点,亲自示范如何挖掘防炮洞的拐角,如何用木头顶住松动的墙体,如何利用断壁残垣设置交叉火力点。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实用和狠辣。士兵们看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身影,听着他嘶哑却不容置疑的命令,心中的恐惧似乎被这繁重的体力劳动暂时压制下去,只剩下麻木的服从。
陈天同样没有休息。他在周安邦的陪同下,打着蒙了布的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每一处关键防段。在中山门附近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上,他遇到了正在指挥架设重机枪的李石头。
“团长!”李石头看到陈天,立刻敬礼。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兵,此刻眼神里充满了责任带来的凝重。
“位置选得不错。”陈天看着那挺被沙袋半包围、射界刚好覆盖城门前方开阔地和一段护城河残迹的马克沁重机枪,“但沙袋还不够厚!两边要再垒高一层!旁边给我挖个避弹坑,预备射手待命!” 他蹲下身,指着机枪射击孔的角度,“鬼子进攻,肯定会利用护城河边的土坎做掩护,注意压制那片区域!别光顾着打正面!”
“是!团长!”李石头用力点头,立刻招呼士兵加固。
在剪子巷深处,二营营长张大山(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说话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汉子)正带着一群士兵,利用几间砖石结构的房屋废墟构筑街垒。他嗓门洪亮,骂骂咧咧,却手脚麻利地搬动沉重的石块。
“他娘的!这破房子,比俺们老家的土坯房结实点有限!”张大山看到陈天,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团长,你放心!只要俺老张还有一口气,鬼子就别想从这条巷子过去!打回老家前,先拿南京城给小鬼子当坟头!” 他最后一句,带着东北军特有的悲愤和狠劲,引得周围几个原东北军士兵也跟着低吼起来。这股血性,在黑暗中如同微弱的火星,悄然传递。
陈天拍了拍张大山的肩膀,没说什么。他走进一间被加固过的临街房屋,里面被改造成一个临时的连指挥所兼火力点。几个士兵正用砖头垫高,架设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枪口对准狭窄的巷口。
“窗口太大了!”陈天皱眉,指着临街那个被沙袋堵了一半的窗口,“用拆下来的门板或者能找到的铁皮,给我把窗口封死,只留射击孔!射击孔要斜着开,别正对着外面,防止鬼子首射火力!墙角这里,”他指着屋角,“堆上沙袋,做个机枪预备阵地,万一正面的点被敲掉,这里还能顶一下!” 他亲自示范了射击孔的开凿角度和沙袋的堆砌方法。士兵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团长,不仅指挥若定,连这种细节都如此精通,眼中不禁多了几分信服。
在正觉寺附近的三营防区,老罗正指挥士兵在寺庙残破的围墙外挖掘反坦克壕。工具简陋,进展缓慢。雨水灌进刚挖的浅沟,泥泞不堪。
“老罗,反坦克壕要挖成倒梯形!口宽底窄!深度至少两米!挖出来的土堆在靠近我们这一侧,形成反斜面!”陈天抓起一把工兵锹,跳进泥坑,亲自示范挖掘的动作和形状,“别贪多求快!一段一段挖,挖一段就给我夯实一段!鬼子坦克来了,这沟就是它的棺材!” 冰冷的泥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毫不在意。团长亲自跳进泥坑干活,极大地刺激了疲惫的士兵们,挖掘的速度明显加快。
钱有福则带着辎重连仅有的几个人,在城墙根下一个相对避雨的角落里,清点着刚刚领到的、少得可怜的补给:几箱手榴弹(型号杂乱)、少量步枪子弹(各口径混杂)、几十把寒光闪闪但质量参差不齐的大刀片、还有一些急救包(主要是纱布和红药水)。他哆哆嗦嗦地登记造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省着点用…省着点用…这点东西,够干啥的…” 但当看到一队队士兵从他这里领走弹药和手榴弹时,他那懦弱的眼神里,也隐约有一丝“物尽其用”的满足感。他甚至翻出一些破麻袋,组织人手去废墟里搜集碎砖烂瓦,准备装填起来当简易的“砂石弹”。
周安邦则成了最忙碌的人。他不仅要记录陈天的各项命令和防区部署调整,还要绘制简易的防区火力配置图和工事位置图(虽然粗糙,但力求清晰)。他穿梭在城墙上下、街巷之间,核实各连排上报的武器弹药、人员伤亡(主要是训练和工事事故导致的轻伤)、工事进度等情况。他那单薄的身影在寒夜中显得格外执着,仿佛要用纸笔记录下这末日前的每一刻。
这一夜,没有枪炮声首接降临到中山门-光华门防区,但无形的压力和繁重的工事,如同巨大的磨盘,持续碾磨着每一个人的体力和精神。寒冷、饥饿、疲惫、恐惧,交织在一起。士兵们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结痂,肩膀被沙袋磨得红肿,在冰冷的泥水中浸泡的双脚早己麻木。抱怨声、呻吟声在黑暗中压抑地响起,又被军官们严厉的呵斥或陈天、孙小虎等人无声却沉重的巡视目光所压下。
午夜过后,雨停了,寒意却更加刺骨。浓重的黑暗笼罩着城垣,只有士兵们劳作时偶尔闪动的微弱火光和远处天边永不熄灭的炮火红光。
突然!
“砰!砰!砰!”
“哒哒哒——!”
一阵激烈而短促的枪声,猛地从光华门方向三营防区的正觉寺外围废墟中炸响!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和日语含糊的咒骂声!
“敌袭——!”警戒哨兵尖锐的警报划破夜空!
整个防区瞬间被惊醒!刚刚因疲惫而有些松懈的士兵们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抓起武器,扑向自己的战位!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而来!
“哪里打枪?”
“鬼子摸上来了?”
“完了完了…”
混乱和恐慌在黑暗中蔓延。
“三营!怎么回事?!”陈天抓起步话机(这是卫戍司令部刚配发的几台宝贵通讯工具之一),厉声喝问,人己经抓起枪冲向枪声方向。
“团…团长!”步话机里传来老罗带着喘息和一丝后怕的声音,“是…是鬼子的渗透侦察小队!摸到寺外废墟了!被…被我们暗哨发现了!交上火了!打死了两个,其他的跑了!”
陈天赶到正觉寺外围时,战斗己经结束。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两具穿着土黄色军装、佩戴着日军第16师团(或设定番号)臂章的尸体倒在废墟中。三营的几个士兵正心有余悸地围在旁边,其中一个年轻的新兵手臂被子弹擦伤,正由卫生兵包扎。老罗脸色铁青,提着还在冒烟的驳壳枪。
“暗哨是谁派的?反应不错!”陈天沉声问道。
“是…是俺们连的小栓子…哦不,是赵小川!”老罗指着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看起来有些怯懦的新兵。那新兵被点到名,吓得一哆嗦,低着头不敢看陈天。
“报…报告团长…俺…俺晚上睡不着…就…就多留了个心眼…听到有石头响…不像自己人…”赵小川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还在发抖。
陈天走到赵小川面前,看着他苍白惊恐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鬼子的尸体。这个新兵,在巨大的恐惧下,竟然保持了警觉,立了功。
“干得好!”陈天用力拍了拍赵小川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叫什么名字?”
“赵…赵小川…”
“赵小川!从今天起,你就是班长了!”陈天当众宣布,“赏你五发子弹!好好干!”
周围士兵一片哗然,看着赵小川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一丝羡慕。赵小川自己也懵了,呆呆地看着陈天,似乎不敢相信。恐惧还在,但一种被认可的、微弱的光亮在他眼中闪现。
“都看到了吗?!”陈天转身,对着围拢过来的士兵们,声音在寂静的废墟中格外清晰,“鬼子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就在我们睡觉、打盹的时候,像毒蛇一样摸过来!今晚是赵小川发现了他们!干掉了他们!如果没发现呢?鬼子摸清了我们的布置,明天大炮飞机就会砸在我们的头上!我们身后睡觉的兄弟,可能就被摸了脖子!”
他指着地上鬼子的尸体,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厉:“这就是教训!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哨位加倍!暗哨给我放出去!眼睛瞪大!耳朵竖起来!谁再敢麻痹大意,害死自己害死兄弟,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孙小虎!”
“到!”
“特务排分成三组,轮班巡查各防区!重点查哨位!发现打盹、离岗的,就地军法从事!”
“是!”孙小虎眼中寒光一闪。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小规模接触战,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所有人。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加紧迫的、名为警惕和杀意的本能,被彻底激发出来。士兵们回到岗位,再无人敢打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城外的黑暗,握着枪的手也更紧了。赵小川被提拔的事件,也传递出一个信号:只要敢打、能打,就有机会!这微弱的希望之火,在绝望的黑暗中,显得尤为珍贵。
下半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掠过城墙垛口发出的呜咽声。工事加固仍在继续,但节奏慢了下来,士兵们轮班休息。
陈天裹着一条薄毯,背靠着冰冷的城砖,坐在马道旁一处相对避风的沙袋后面。他毫无睡意,望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孕育着死亡风暴的黑暗。紫金山的炮火似乎也暂时停歇了,天地间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脚步声轻轻响起。孙小虎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过来,里面是钱有福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稀粥。
“团长,喝点热的。”
陈天接过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他喝了一口,寡淡无味,却带来一丝暖意。
“都安排好了?”陈天低声问。
“嗯。哨位都加了双岗。暗哨撒出去了。特务排的人盯着。”孙小虎坐在陈天旁边,也望着城外,“团长…明天…”
“明天?”陈天打断他,声音平静,“该来的总会来。怕也没用。”他顿了顿,看着孙小虎年轻却坚毅的侧脸,“柱子要是还在…肯定骂骂咧咧地等着鬼子来送死了。”
提到王铁柱,孙小虎沉默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痛,随即化为更冷的坚硬。“我会替他多杀几个。”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
陈天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望着黑暗。城墙上,疲惫的士兵们蜷缩在沙袋后或简陋的防炮洞里,抱着冰冷的武器,在短暂的休憩中积蓄着力量。有人发出轻微的鼾声,有人辗转反侧,有人睁着眼睛,望着同样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安邦在不远处,借着马灯微弱的光,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七日,夜。南京,中山门城垣。寒甚。敌小股渗透光华门侧,为我新兵赵小川警觉击退,毙二。团长擢其为班长,士气稍振。工事加固彻夜未停,然器械简陋,进度维艰。士兵疲惫己极,然惕厉之心稍起。大战在即,此夜之寂静,恐为风暴前最后之宁息。紫金山方向炮声暂歇,然杀机如墨,沉沉压城。暂编独立第一突击团七百余众,于此绝地,静待黎明之审判…”
钱有福裹着破棉袄,缩在城墙根一个背风的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装满了手榴弹引信(他偷偷拆下来保管,怕受潮)的小木箱,在寒冷和恐惧中半睡半醒,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别炸…别炸…”
李石头靠在一挺马克沁重机枪旁,用一块油布仔细地擦拭着冰冷的枪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情人。
张大山抱着他的大刀片,靠在一处断墙下,闭着眼睛,胸膛起伏,鼾声如雷,仿佛天塌下来也要先睡饱再说。
老罗则带着几个班长,借着微光,在刚挖了一半的反坦克壕边,低声讨论着明天如何组织火力配合…
南京城在死寂中沉睡,又或者在恐惧中装睡。城墙之上,寒夜如刀。七百颗破碎又勉强粘合的心,在冰冷的壁垒后,随着远处天际线渐渐泛起的、预示着毁灭的灰白,一起沉浮。
黎明,即将到来。而黎明之后,将是吞噬一切的血色狂潮。暂编独立第一突击团的命运,南京城的命运,乃至这个古老民族的命运,都将在这段古老的城垣下,迎来最终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