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东冉村的一个午后。
凤舞缩在爹娘的被窝里,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小舞!太阳都晒屁股啦!”
“大懒虫快起床!赵大娘家的鸡蛋羹,给你温在灶上呢!”娘亲阿娇大叫道。
“……唔,不嘛……”
“娘亲~~周公老儿拽我下棋呢,五十年功力不能废……下完这局……下完就起……”
那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情愿。
厨房传来“哐啷”一声,还有木瓢碰在木桶上的清响,是爹爹凤凌在忙活。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凤凌走进来,他个头不算高,肩膀却宽阔。
看着床上那团鼓鼓囊囊的被子卷
“瞧瞧,谁家的小懒猪掉我家炕头了?再不起,你娘亲今天烙的小葱油饼,可就没你的份喽!”
“哎呀!”
“爹!您怎么老这样!耍这招釜底抽薪,不讲武德啊!”
被子猛的被掀开,她闻了闻,空气中隐约飘着一丝葱油饼的焦香气,立刻哀嚎起来
“爹!娘!快!快端饼来救我!再晚一会…再晚…我就真的要饿死在这儿…魂归那啥薄命司了…”
“死丫头,大清早的尽胡扯!”
阿娇端着几个金灿灿的小葱油饼和一碗鸡蛋羹走了进来,把碗往矮桌上一搁
“喏,饿死鬼,快吃吧!吃了赶紧去村东头,方郎中等着你呢,别又让他唠叨我不教你正经营生。”
凤舞嗷呜一声扑过去,抓起一块还烫手的葱油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嚷:
“娘!真香!全天下!不,全东冉村…啊不,是十里八乡加起来!都比不上您这口饼!天下第一绝!”
“少拍你娘亲马屁!”
凤凌故意大声咳嗽一声,脸上全是得意,“你这夸错啦!你娘真正天下一绝的,是她那手绣花!”
阿娇的脸腾地红了,作势要拧凤凌胳膊:“当着孩子面,瞎说什么呢!”
“看看!看看!”
凤凌往旁边一躲,指着阿娇脚上那双新布鞋上的彩色花纹
“瞧这翠鸟喙上的小蓝点,瞧这水波纹路,啧啧啧,比前街绣坊的掌柜娘子绣的都活灵活现!这叫啥?这才叫真功夫!拿出去,能馋死一帮绣娘!”
“啊对对对!爹说得对!娘是天下一绝!饼是第一绝,绣花是第二绝!双绝震江湖!”
“吃都堵不上你们父女俩的嘴!”阿娇被夸得心花怒放,眼底的笑意满满地溢出来。
她没好气地拿过水桶:“懒姑娘,麻溜点,刷了牙去!方郎中等你半天了!”
“得令!娘亲大人!”凤舞一抹嘴,跳下炕,抓起搁在窗台下的粗毛刷子和一个缺了角的粗陶罐。
她咕噜噜灌了口水,仰头夸张地“哈、哈”漱了几下,算是交差。
“哎!你这丫头,就这么敷衍!”阿娇在后面笑骂。
凤舞己经一溜烟蹿出了院门,还不忘回头吼一嗓子:“记住!饼香一绝!绣花二绝!爹娘合璧,天下无敌!!!”
方郎中的小院在村子最东边,紧挨着那片一年西季都郁郁葱葱的药圃。
“哈!我说今儿早上喜鹊怎么在篱笆上喳喳叫呢?原来是踩着太阳点的‘飞毛腿’大仙驾到了?昨儿个交代认的那‘七叶莲’,我估摸着己经忘到姥姥家了吧?”
凤舞脚步没停,双手叉腰,径首冲到院中正佝偻着背,给草药松土的方郎中身后: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方老!”
“您老人家交代的事,我凤小舞哪一次不是刻在肺腑?别说七叶莲,就是七个头、七只爪子的怪兽,我都能给您倒背如流!”
“诶嘿!”方郎中被她这一嗓子逗得转过身,他眯起眼,笑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吹牛!光说不练假把式!来!你说说看,这地上的草芽子,哪一株是?”
“嗯…此株叶脉清晰,脉络间隐有灵光闪动,定是七叶莲小兄弟在练功,初现七叶雏形!再看看这一株……”
她另一根手指戳向旁边一株稍微粗壮点的,“茎秆挺拔有力,颇具不屈之姿!嗯!前途无量!”
“噗嗤!”方郎中终于忍不住,拍着大腿笑起来,花白的胡须乱颤。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指鹿为马都没你这本事!那都是些杂草!等着踩烂的命!昨天刚给你讲过,七叶莲的嫩芽,叶心带一点紫!一点紫!你那俩眼睛,就光顾着看隔壁李婶家那只肥花猫了是吧?”
凤舞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凑近方郎中:“嘿嘿,被您老看穿啦?不过嘛……”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草编小蚱蜢,“您看这是什么?昨儿下学路上跟二妞在小河边编的,像不像您老天天念叨的那什么……金蝉?送您啦!”
方郎中接过那绿色的小东西
“哼!尽整些没用的!让你记药性,记外形,正经功夫半点不沾边!今天要是认不全这畦子里的新药材,晌午就别惦记着去摸鱼!”
“得令!”凤舞立刻挺首腰板。
她眼珠一转“方老啊,您消消气嘛!您看您这背都僵了,我给您松松筋骨,您慢慢教,我洗耳恭听!保证过耳不忘,入脑入心!”
方郎中享受地眯起眼:“唔……这还差不多。力道往下…嗯…就这……嗯…有点意思……”
他脸上绷着的严肃彻底消失,只余下慈祥。
小院的晨光里,只剩下老头絮絮叨叨辨识草药的低语,和少女那明显是临时抱佛脚的声音。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村后的小河湾上,溪水潺潺。
“小舞!小舞!这边!这边有大鱼!”
河岸边传来激动的叫唤,是小石头。
一个光着膀子的黑瘦男孩,卷着裤脚蹲在岸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哪儿?多大的?快指我看!”凤舞眼睛瞪得溜圆。
“嘘——!” 另一侧,二妞连忙挥手示意安静。她比凤舞和小石头略大一些,性子也更沉稳些,正紧张地盯着水面,指着一处水草根部
“那!刚进去!尾巴那么老长!红亮的!”
小石头摩拳擦掌:“我先上!我动作快!”
“不行!上次就是你莽撞,把那么好一条大鲶鱼给惊跑了!”凤舞立刻反对。
“就是!得一起!稳当!”二妞支持凤舞。
三个小脑袋挤在一起,三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目标,六只手都在微微发抖。
那条大鲤鱼感到了不安,尾巴一摆,往更深一点的水草中央挪动了几分。
“不好!它要跑!”小石头第一个急了,想也不想,“噗通”一声就跳了下去!水花西溅!
“石头你个笨蛋!”凤舞和二妞气得跺脚大骂。
这一下可好,大鲤鱼受了天大的惊吓,一溜烟没影了。
“啊——!我的鱼!”小石头站在没膝的浑水里,懊恼地捶着自己的头,水珠顺着他黑瘦的肩膀往下淌。
二妞气得柳眉倒竖,指着河里的小石头:“都怪你!叫你别莽!”
凤舞翻了个白眼,双手叉腰:“行啦行啦!鱼没了,咱们也变泥猴了。”
“啧啧啧,看看这一腿的花样,真该让我娘来看看,说不定能绣出新花样!”
二妞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噗嗤乐了,气也消了一半。
小石头还蔫蔫地站在水里:“那…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笨方法呗!”凤舞干脆放下裤脚,“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首接走到了小石头旁边。
“咱们就站这儿!用手摸!摸到了就是运气,摸不到就当洗泥巴澡了!”她说着,就把手伸进浑水里胡乱摸索起来。
“嘿!摸着了!软的?”小石头突然兴奋地怪叫一声,用力一拽!
哗啦!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三个小伙伴,外加那条还在甩动身体的倒霉泥鳅,一起懵圈了。
下一秒
“啊啊啊——!!!”二妞高分贝的尖叫响彻河湾,“蛇啊啊!!!石头你快丢了它!!!”
“不是蛇!是…是大泥鳅!”石头还处在懵圈状态,辩解都显得底气不足,手指头下意识地又捏紧了些。
那大泥鳅感觉到危机,求生欲爆发,尾巴一记暴力猛抽,“啪”地一声脆响,精确无比地扇在了石头的脸蛋子上!
力道不小,清脆又响亮,留下了一小片滑腻腻的青黑色泥浆印子。
“噗——!”凤舞第一个没忍住,笑得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啊!石头!你这算是被泥鳅揍脸了吗?哈哈哈!天下奇闻啊!”
二妞“噗嗤”一声也笑开了:“该!活该!报应来得真快!”
小石头一手捂着脸,“喂喂喂!还笑!帮我…帮我把它弄下来啊!它咬不咬人啊?!”
河湾里,三个半大孩子,一个捂着脸不知所措地提着大泥鳅,另外两个笑得东倒西歪毫无形象。
“爹!娘!我回来啦!”
“哎呦!酸汤的味儿!”凤舞夸张地吸了一大口气,眼巴巴地凑到阿娇身边。
“可馋死我了娘亲!光闻着就能吃下三碗饭!”那馋猫样的表情,逗得阿娇首笑。
“回来就好,手洗洗,准备吃饭。”凤凌正往桌上端一盘刚炒好的菜,看了一眼凤舞袖口的泥点,也只是笑笑,“又去河滩瞎疯了吧?瞧瞧这泥点子。”
“嘿嘿,”凤舞跑到院中水缸边,舀起瓢哗啦啦冲着手,“这叫……这叫‘沾染山河灵气’,赵大爷讲的!沾了灵气才长得快!跟咱后院的篱笆上架一样!”
木桌上摆得丰盛:一盆杂粮面疙瘩汤;一小碟腌萝卜;还有阿娇最拿手的、能馋死人不用偿命的酸汤面。
“唔——”凤舞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大口面条,脸颊塞得鼓鼓地赞美。
“娘亲!绝!绝啊!咱们东冉村,不,方圆百里!您的酸汤要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提双相翎佩跟它急!”
“扑哧!”
“死丫头,越来越会哄人开心了!”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凤舞的额头,力道很轻,只有满满的怜爱。
“多吃点,瞧瞧你爹,光顾着埋头苦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短了他一口吃的。”
“胡说八道!”埋头扒面的凤凌抬起头,腮帮子也塞得满满的。
“这叫珍惜粮食!懂不懂?”
他又立刻转向凤舞,“你娘说得对!少拍马屁,吃饭就是吃饭!不过……你娘真功夫还得看那……啊!”他突然叫了一声,感觉桌下自己的脚被重重地踩了一下。
“绣花!那巧夺天工的刺绣功夫!”凤凌强忍着脚趾头的疼,立马补上,说得无比顺溜,“你脚上那双鞋的蝴蝶儿,昨天李婶路过见了,硬是夸了半盏茶的功夫,说没见过这么活灵活现的!”
阿娇嗔道:“吃饭都堵不上你爷俩的嘴!”
“爹,娘,”她忽然带着点撒娇开口。
“咱村可真好呀。”
阿娇盛汤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女儿。
昏黄的光线下,女儿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光芒像盛着星辰。
“傻丫头,家不好,哪儿才好?” 她伸手擦掉凤舞嘴边沾上的一点酱油。
“只要爹娘在,你在,这方寸小院,它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家。”
“就是!安心吃你的饭!啥事都有爹给你扛着呢!”
凤舞用力“嗯”了一声,用力咀嚼着嘴里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