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肉联厂的锅炉房在三月里仍飘着煤烟,王富贵蹲在煤堆上,用酒壶磕着冻硬的地面。壶嘴冒出的白气混着煤渣,在他眼前织成张模糊的网,网的那头,是王浩临走时晃着的金项链。
"都三个月了!"他猛地起身,酒液泼在胸前的棉袄上,晕开暗花,"狗屁的仔猪采购,连封电报都没有!"旁边铲煤的老李缩了缩脖子,铁锹磕在煤堆上,惊飞了梁上的麻雀。王富贵盯着麻雀飞走的方向,突然想起王浩小时候偷厂里的猪肉,也是这样慌慌张张地跑,脖子上挂着块偷来的铜锁片。
任秀莲的白大褂沾着血污,从屠宰车间出来时,正看见王富贵踹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她加快脚步,白大褂下摆扫过墙角的冻肉钩子,发出哐当声响,像极了王浩走那天,火车启动时的汽笛。
赵国梁的搪瓷缸子在办公桌上转得飞快,茶叶梗贴在缸壁上,拼成歪扭的人形。"老王啊,"他起身去扶王富贵,却被一把推开,"年轻人在外面闯,哪能天天报平安?"王富贵的酒气喷在他脸上,混着煤烟味,让他想起去年冬天,任秀莲拿来的那封"王浩贪污"的匿名举报信。
"闯?"王富贵把酒壶砸在桌上,壶嘴磕出个豁口,"我托去凯里的司机问了三遍!县畜牧局说没这人,供销社说没见过!"他的手指戳向赵国梁的胸口,棉袄袖口露出的蓝布补丁,和王浩走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是不是任秀莲那婆娘搞的鬼?!"
任秀莲推门进来时,正听见"任秀莲"三个字。她的白大褂还滴着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暗红的花。"王副厂长,"她的声音冷得像冻库的铁门,"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王浩同志是组织上派去的,轮得到你在这撒野?"
王富贵猛地转身,酒壶在手里晃出弧线:"组织?我看是你任主任的组织吧!"他从棉袄里掏出叠信纸,纸页边缘被酒泡得发皱,"这是我侄儿走前写的信,说任秀莲逼他走!说要是回不来,就是被人害了!"信纸散落在地,王浩的字迹在墨水中晕开,"任秀莲老虔婆"几个字格外清晰。
赵国梁弯腰去捡信纸,却被任秀莲抢先一步。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发颤,王浩的笔迹刺得她眼睛生疼。想起那些被她截获的电报,想起老郑模仿的假回信,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一派胡言!"她把信纸摔在王富贵脸上,"王浩自己想去贵州闯荡,关我什么事?"
锅炉房的烟囱突然喷出黑烟,王富贵的叫骂声穿透窗户,引来车间工人的围观。任秀莲看见人群里晓雅的身影,她躲在老李身后,棉袄袖口露出的藏青色卡其布,是任秀莲强行换下的碎花衬衫。晓雅的眼神像冻库的冰,首首钉在她脸上,让她想起王浩电报里被红笔圈掉的"想你"二字。
"够了!"赵国梁猛地拍桌,搪瓷缸子蹦起来,茶水泼在"为人民服务"的标语上,"老王,你喝醉了!秀莲,你带他去医务室醒醒酒!"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在王富贵甩开任秀莲的手时,闪过一丝慌乱。任秀莲看见厂长袖口里露出的手表,表盘上的划痕和王浩的上海表如出一辙。
王富贵被保卫科架走时,还在喊着"任秀莲下蛊"。任秀莲站在厂长办公室,看着地上散落的信纸,王浩的字迹在煤烟中若隐若现。赵国梁递过一杯水,玻璃杯壁上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脸:"秀莲啊,王富贵这边...你得想想办法。"
任秀莲接过水杯,热气烫得指尖发麻。她想起老陈从贵州带回的口信:"千户苗寨有个汉人,肚子肿得像猪,腿细得像柴。"当时她以为是谣言,此刻却觉得那描述像根针,扎进心脏最深处。锅炉房的噪音透过窗户传来,夹杂着王富贵的哭嚎,像极了苗寨老猎人说的"中蛊者的哀嚎"。
任晓雅在人群散后,捡起地上的半张信纸。纸上王浩的字迹被煤渣覆盖,只露出"任秀莲"三个字的偏旁。她想起母亲每次提起贵州时,袖口不经意露出的红绳,想起那些被退回的信,突然觉得脖子上的空气都冷得刺骨。李伟跑过来想拉她,却被她甩开,信纸的边缘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任"字的单人旁上,像极了王浩留在她手背上的抓痕。
任秀莲回到冻库时,看见晓雅站在分割线前。女儿的身影被白条肉的影子吞噬,像极了王浩电报里那个被红笔圈掉的稻草人。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晓雅轻声问:"妈,王浩哥是不是出事了?"
冻库的灯光惨白,任秀莲看着女儿袖口的藏青色卡其布,突然想起王浩走时穿的的确良衬衫。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锅炉房传来的王富贵的哭嚎,在零下十八度的冻库里,结成冰棱,悬在母女俩之间,也悬在她和王浩那消失的命运之上。
赵国梁在办公室里盯着贵州地图,手指划过凯里县的山区。王富贵的酒壶放在桌角,豁口处还在滴着暗红的液体,像极了任秀莲交给他的那封匿名举报信上的指印。他想起任秀莲说的"王浩可能贪污",想起王富贵的怀疑,突然觉得这张地图上的每一道山脉,都像极了任秀莲脸上那道若有若无的皱纹,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任晓雅把半张信纸塞进棉袄最里层时,触到了母亲今早放的暖手炉。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指尖。她想起王浩说过的苗寨银项圈,想起母亲截获的电报,突然明白,那些被隐去的地址和被篡改的字句,不仅仅是谎言,更是一道深渊,将她的恋人吞噬在遥远的贵州山区,只留下工厂里愈演愈烈的流言,和副厂长那越来越深的疑虑,在1975年的春天,像煤烟一样,弥漫在肉联厂的每个角落。